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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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秋天,忽然來了一個人,進門就問:「你還認得我嗎?」 來人有六十多歲了,從聲音和舉止,孫犁一下子認出他是三十多年前的夥伴——柳蔭。那時他們都在晉察冀通訊社工作,不算很親近;三十多年後的這一面,倒非常親近了。一般不招待客人吃飯的孫犁,想留柳蔭吃頓午飯,客人婉辭了。他說,他帶來了三冊詩稿,怕孫犁沒時間看,放在了朋友那裡。孫犁說很願意看他寫的東西,第二天那位朋友就把詩稿送來了。 這是帶有回憶錄性質的詩,有戰爭年代的激情貫穿其間,有鮮明的理想懸諸詩外,婉約舒暢,章法完整,節拍和諧。顯然,這不是雛鳳之聲,而是龍鳳之聲。有些青年會說,這是老調重彈,但孫犁喜歡這樣的「老調」。他讀完後,在淩晨二時,從床上起來,開始為柳蔭的詩寫點兒什麼了,因為只有這個時候,大院裡最安靜。 終於,太陽出來了,誰家的收音機裡傳出了歌聲,車鈴聲也在院子裡響起來,新的一天的嘈雜,重又統治了大院。孫犁寫道: 我也明白,時代不同了,一切都沒有過去那麼單一了。戰歌和牧歌,都不應時了。你聽窗子外面是什麼聲音,斧鑿叮咚,青年人在婚前,製造著一米多高的衣櫃;「磚來!」「泥來!」是住戶擴建幾平米的小屋。伴奏著勞動之聲的,是翻來覆去,百聽不厭的「毛毛雨」和「桃花江」。 在這種環境裡,在這種氣氛裡,老年人感到一點寂寞,也是勢所難免理所當然的吧……他不怕寂寞,為了耕耘,他甚至追求寂寞,但這裡說的寂寞,恰恰是嘈雜帶給他的,是「磚來!」「泥來!」「毛毛雨」和「桃花江」帶給他的,因此,寂寞成了一種反作用力。更壞的是,人際關係變得緊張了,「十年動亂,大地震,是人性的大呈現。小人之用心,在於勢利,多起自嫉妒。卑鄙陰毒,出人意表。平時悶悶,唯恐天下不亂。一遇機會,則乘國家之危,他人之不幸,刀砍斧劫,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前幾年,有位老同事對他說:「再遇大亂,還有老百姓,像根據地那樣,掩護我們嗎?」 孫犁笑而不答。他想:不出大門,五步之內,會遇到什麼人都很難說,還談什麼根據地呢。 孫犁自從1951年遷居此院,除了「文革」三年,到1988年遷出,在這裡住了三十七年,是最老的住戶了。人地兩熟,自然是好事,但這裡常常勾起他的不愉快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恐懼。例如,1975年12月2日寫的「書衣文錄」裡就有這樣的話:「近日為鄰居在窗下蓋小房生氣,甚無謂也。然迫使余深思當前環境及將來可能遭遇。要之,應隨時克制,慎之!」可見,這心情由來已久。大院是一個小世界,在這裡,他實在不願再看到一些人的面孔,不願再聽到一些人的聲音,否則,白天會使他五內不安,夜間會使他輾轉反側。 作為三十七年院內生活的總結,他在遷出之前,寫下了這樣的話: 三十七年間,私人之事有:我之得病,母親去世。「文革」中,白晝輪番抄家,夤夜聚眾入室。限兩小時,掃地出門,流放到佟樓去等等。國家之事有:反胡風,反丁陳,三年困難,「文化革命」,大地震等等。他人之事,亦變幻百端,不及詳記…… 大院之變化,亦時代之縮影。在這裡,靜觀默察,確實看到了,近似滄海桑田的自然景觀;也體會到了,無數翻雲覆雨的人情世態。很多是過去不能懂得的。 以這個大院為題材和涉及到這個大院的作品,他已經寫了不少了。這也是時代的記錄。 〖交遊〗 有一次,他對韓映山說:「我有很多缺點,其中主要的是閛知人,臨事訊稀!焙成交卮鶿擔骸笆欽庋閿姓庵缺點。」孫犁很喜歡韓的坦率直言,以為這非常可貴。他想,如果對別人這樣說,那回答可能相反;但一遇風吹草動,還是率性直言的朋友可靠。因為他看到前些年,在林彪、「四人幫」的影響下,單是在文人中,那種以文藝為趨附手段,有勢則附而為友,無勢則去而為敵的現象,也太多了。他說,這實際上已遠劣於市道之交了。 韓映山,河北省高陽縣人,初中畢業後即回鄉生產,堅持業餘寫作,作品清新、樸素,充滿平原和水鄉情趣,50年代以來,出版有短篇集《水鄉散記》、《作畫》、《紫葦集》、《紅菱集》以及中篇集《串枝紅》、《滿澱荷花香》等。他認識孫犁,是在1952年冬季,那時他還在保定讀初中,是由詩人遠千里引見的。後來,他經常給《天津日報》的文藝副刊投稿,迄於今日,仍和孫犁保持著密切的文字交往。 遠千里是孫犁十分懷念的一位朋友。他也是冀中人,家在河北省任丘縣。1930年考入保定第二師範,和梁斌相善。喜歡《拓荒者》、《太陽月刊》等左翼刊物上的詩,也學著寫,並于同年加入左聯。關於他,還在「文革」期間,孫犁就在自己決沒有想到會發表的「書衣文錄」裡,一再寫下披肝瀝膽的文字。那是一本《三唱集》,遠的遺作,孫犁題簽。這一天是1975年的9月8日,孫犁為這本書包上書皮之後,拿起筆來寫上:「再為此冊題字,不禁泫然。」「我的字寫得多難看!可是當時千里一定叫我寫,我也竟寫了。千里重友情,雖知我的字不好,還是要我寫。」 為什麼說「再為此冊題字」呢?原來,他在1973年4月13日晚,在包書皮時題過一次字,現在重裝此書,他就又題了一次字。而且,他把上次題字的摘要,也移抄在新包裝的書皮上了: 此系遠的詩集,他在抗日期間,還寫些歌詞。書面題字是我寫的。今天整理殘書,去其污染,粘其破裂,裝以薄紙,題記數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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