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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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刀麼?」 他放下了心。他不買刀。漢子退走了,他可一時不能入睡了。 文壇的事也很麻煩,這裡也遠遠不是「淨土」,就是老實人,也可能被人當作踏腳板,被踩得一塌糊塗。這些,也是孫犁的經驗。對於這些,他以為:能躲開就躲開,躲不開就得看開一些。他的武器仍然是防禦性的:不與好利之徒爭利,不與好名之徒爭名。 這倒是孫犁的一貫思想。還在「文革,後期,要落實政策了,報社革委會主任示意要他當文藝組的顧問,他一笑置之,未予理會。過了一陣,主任召見他,說:「這次不是文藝組的顧問,是報社的顧問。」加了一級。「加錢嗎?」孫犁問。 主任嚴肅地說: 「不能加錢。」 「午飯加菜嗎?」 主任笑了: 「也不加菜。」 「我不幹。」 他出來了,忘記了「慎言」的自戒,把主任撂在了那裡。粉碎「四人幫」以後,他還是當上了《天津日報》的顧問。 過了些時候,他終於向報社編委會和市委宣傳部提出申請,辭去了這一名義及其他事務,要求離休。早些時候,還提出辭去天津作協分會的職務。當他離休的要求實現之後,他在給別人的信裡高興地說:「……辭去了所有的職銜,做到了真正的無官一身輕。雖然失去了一些方面,但內心是逍遙自在的。這樣就可以集中剩餘的一點精力,讀一點書,寫一點文章了。」基於同樣的原因,當丁玲、舒群領銜的《中國》文學雙月刊創刊之時,編委名單上要列他的名字,他也婉辭了。他顯然對有些現象很不滿意,寫了一篇《官浮于文》,在《文藝報》上發表了。他瞭解到一些情況,這些情況構成了一個時期的某種病態現象,不妨存錄如下,作為時代的參考:最近收到某縣一個文藝社辦的四開小報,在兩面報縫中間,接連刊載著這一文藝社和它所辦刊物的人事名單。文藝社設顧問九人(國內名流或其上級人員),名譽社長一人,副社長八人,秘書長一人,副秘書長二人。此外還有理事會:理事長一人,副理事長七人,常務理事十人,理事二十一人,並附言:「本屆保留三名理事名額,根據情況,經理事會研究,報文藝社批准。」這就是說,理事實際將升為二十四人。 以上是文藝社的組成。所辦小報(月報)則設:主編一人,副主編七人,編委十四人。現在是6月份,收到的刊物是1985年第一期,實際是不定期了。看了一下,質量平平。 他認為,一個縣為聯絡感情、交流心得,成立文藝社是應該的;但這樣大而重疊的機構,卻有些令人吃驚。「目前文藝界開會,對創作討論少,對人事費心多,這已經不是個別地方的事,因此不能責怪下面。」「文藝團體變為官場,已非一朝一夕之事,而越嚷改革,官場氣越大,卻令人不解。」他帶著這個「不解」的問題,去問一位熟悉情況的同志,這位同志原是某協會的秘書長,是孫犁勸他退下來,專心從事創作的: 「爭一個主席、副主席,一個理事,甚至一個會員代表,一個專業作家,究竟有什麼好處,令人弄得如此眼紅心熱呢?」他得到的回答很帶點兒幽默的味道:「你不去爭,自有你不爭的道理和原因,至於你為什麼沒有嘗到其中的甜頭,這裡先不談。現在只談爭的必要。你不要把文藝官兒,如主席、主任之類,只看成是個名,它是名實相副,甚至實大於名。官一到手,實惠也就到手,而且常常出乎一般人預料之外。過去,你中個進士,也不過放你個七品縣令,俸祿而已。現在的實惠,則包括種種。實惠以外,還有影響。比如,你沒有個官銜,就是日常小事,你也不好應付,就不用說社會上以及國內國外的影響了。」 他聽了這一席話,很有些感觸,不覺也幽默起來:「鼓勵」這位同志再弄個官兒幹幾年。結果,陰差陽錯,這位同志又當了某研究會的會長。 孫犁自己卻更加清靜起來,甚至連電話機也不肯裝。論資格,他能裝;公家早就要給他裝,他不要。他操著冀中鄉音對訪問者說:「裝它有嘛(什麼)用呢?他們說這是級別的標誌,可我要級別有嘛用呢?」 當一些人在官場、甚至在市場拚命追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花紅柳綠的時候,他連自己的日常生活方式也「淡化」了。他倒不是故意這樣做,實在是出於習慣。 進城那年,他買了一個火爐,直到1988年秋天搬離多倫道的大院,他用了差不多整整四十年。火爐伴他度過了壯年,迎來了晚年,老母、妻子去世了,兒女長大成人,遠走高飛了,火爐仍然陪伴著他,只是表面生了一層紅色的鐵銹。每年生火前他都要為它清理一番,然後,他們就共同攜手,度過冬天,——爐膛內升起了桔紅色的火焰,他心裡也升起了溫柔的詩: 我坐在它的身邊。每天早起,我把它點著,每天晚上,我把它封蓋。我坐在它身邊,吃飯,喝茶,吸煙,深思。 我好吃烤的東西,好吃有些糊味的東西。每天下午三點鐘,我午睡起來,在它上面烤兩片饅頭,在爐前慢慢咀嚼著,自得其樂,感謝上天的賜予。不僅如此,他還好喝棒子麵粥哩,這也是自幼在農村養成的習慣: 我好喝棒子麵粥,幾乎長年不斷,晚上多煮一些,第二天早晨,還可以吃一頓。秋後,如果再加些菜葉、紅薯、胡蘿蔔什麼的,就更好吃了。冬天坐在暖炕上,兩手棒碗,縮脖而啜之,確實像鄭板橋說的,是人生一大享受。總之,對他來說,溫飽就可以了,有個躲避風雨的住處就可以了。此外,別無所求。宋人有詩:「百里西風禾黍香,鳴泉落竇穀登場。老牛粗了耕耘債,齧草坡頭臥夕陽。」而他,卻只是犁,犁,犁,這耕耘債,永遠沒有「了」的那一天。而且,他吃的是草,擠出的也是牛奶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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