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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地震之後,由造反派帶頭,院子裡的人們投入了爭奪磚瓦木料、搶佔地盤搭蓋防震棚的戰鬥。孫犁是「特殊人物」,他既無心、也無力與別人爭奪什麼,只搭了上面說的那個塑料薄膜的小棚子。

  這所宅院,原是吳鼎昌(曾任大清銀行總務局局長、《大公報》社長、蔣介石總統府秘書長等職)姨太太的別墅,院內小河石山,花木繁盛,有園林之美。房屋莊嚴、闊氣,都是木結構,正門門限上鑲著的那塊又厚又大的黃銅,就足有二十斤重。造反以來,糟踏得不成樣子了,花木刨損,鋼鐵賣錢,屋瓦頹敗,頂生茂草。只有小河石山,殘留院中;但地震後,因爭修「臨建」,它也毀於一旦。這所宅院的興衰,在局部上呈現了「文革」的一幅縮影,給孫犁留下了痛苦的記憶。

  兩個多月以後,在中國大地上又發生了一次「地震」——這一次是社會性的地震。「天心」變了,似乎是為了對前一次災難性地震進行補償,這一次社會性的地震,結束了「四害」橫行的時代,為中國人民帶來了福祉。孫犁終於和中國人民一道,跨過了1976年的歷史性門坎兒,進入另一個時代了。

  ※第九章 晚華老不荒

  〖執著現實,繼續戰鬥〗

  十年了,整個是一場噩夢,很長很長的一個噩夢。正因為這夢太長了,待到睜開眼睛,晨曦已穿透夜幕,在他身邊灑下一片陽光了。

  雖然天色已亮,他到底剛從噩夢中醒來,不能完全驅除那個可怕的魔影,所以,在1977年2月14日下午,他在《曹子建集(上)》的「書衣」上,寫了這幾句話:「又值歲暮。回憶一年之內,個人國家,天事人事,均系非常。心情百感,雖易堂名為晚舒,然不知究可得舒與否。仍應克勵自重,戒輕戒易,安靜讀書,不以往事自傷,不以現景自廢。」至於「四人幫」倒臺之前,他還默默仿效《顏氏家訓》,擬了幾條戒規:

  一、最好不要幹這一行。

  二、如無他技謀生,則勿求名大利多。

  三、生活勿特殊,民食一升,則己食一升;民衣五尺,則己衣五尺。勿啟他人嫉妒之心。這些,都已經過去,他也說在今天看起來,有些不合時宜了。

  他漸漸完全清醒過來,終於發現,「長江大河,依然滔滔向東。現在正是春天,依然是桃紅陌上,燕築堂東,孕育著新生。」他又拿起筆來了(說起來,他「十年荒於疾病,十年廢於遭逢」,已有二十年基本上沒有動筆了)。《人民文學》編輯部的兩位編輯來到天津,向他約稿。1977年7月,他寫了《關於短篇小說》一文,發表于同年第八期《人民文學》,這是粉碎「四人幫」後,他發表的第一篇文章。緊接著,他又發表了《關於中篇小說》、《關於文學速寫》、《關於長篇小說》、《關於散文》等文章。除了這些理論性的文字,在1977年,他還寫了《夥伴的回憶》、《保定舊事》、《在阜平》、《回憶何其芳同志》、《服裝的故事》等散文,陸續在以後刊出。在粉碎「四人幫」後的頭一年,他就寫了這麼多,說明他的創作精力已經開始恢復過來了。以後,年復一年,他的創作勢頭有增無已,創作數量,幾乎逐年遞增。誰也沒有想到,在被迫擱筆多年之後,到了晚年,他的創作步伐忽然加快起來。

  1978年10月,主持作協日常工作的李季,親自到天津來邀請孫犁赴京開會。「非我來,你是不肯出山的!」李季說。對於開會,孫犁確實向不熱心,這次有感于詩人的盛情,他慨然答應赴京,而且堅持一周,把會開完。

  李季還是那麼善做工作,那天晚上八點多鐘,孫犁剛到旅館,還沒走進房間,就聽到他在狹窄嘈雜的走廊裡,一邊走一邊大聲地說:

  「我把孫犁請了來,不能叫他守空房啊,我來和他作伴!」他穿一件又髒又舊的軍大衣,依然談笑風生。會議期間,他發了言,而且很激動,像是和人爭論,講著講著,忽然臉色蒼白,要倒下去,吞了兩片藥,終於把話講完,第二天就病了。

  孫犁的發言也是他安排的,他說:「你不常參加這種場合,人家不知道你是什麼觀點,講一講吧。」

  孫犁同意了。他講得很短,題目是《奮勇地前進、戰鬥》。開頭他就規勸李季要節制感情,他說,大激動,大悲哀,大興奮,大歡樂,都是對身體不利的。然而他也明白,不如此又何以作詩,何其為詩人?

  然後,他就正式開始了他的發言:我很少到北京來,這次主要是來看望同志們……

  作家就其天良來說,沒有不願為黨為人民多寫一點東西的。就像在陽光雨露下,禾苗花草沒有理由不茁壯生長一樣。作品需要生機。「四人幫」破壞了這個生機。他們處心積慮地想摧毀我們的黨和我們的國家,他們想用封建的愚民政策,把廣大人民置於他們奴役之下。他們必然想到了文藝及其作家對他們罪惡行徑的障礙。

  ……

  如何從思想意識、道德觀念、人生理想許多精神領域清除「四人幫」的流毒影響,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最迫切的戰鬥任務。我們絕不能忽視,更不能掩飾「四人幫」的流毒在人民身心上的重大傷害。我們要把不利於繁榮或是還在束縛創作的因素去掉。人並不是生下來就膽小的。如果他第一次在路上遇到的只是井繩,他就不會心有餘悸了。

  ……這些年來,有些文藝作品裡的誑言太多了。

  作家應該說些真誠的話。如果沒有真誠,還算什麼作家?還有什麼藝術?

  我們要堅強起來,也要誠實起來。我們要把丟掉了的現實主義再拾起來,充分地發揮它的作用。

  他最多不過講了十分鐘吧,講的這些內容,便首先成了他本人的行動綱領。特別是對現實主義,他不只身體力行,而且聯繫實際,做了許多獨到的發揮和解釋。例如,他說《水滸傳》寫鄆城書吏宋江寫得成功,寫水泊首領宋江,則無能為力。因為作者熟悉書吏,而不大瞭解水泊首領的生活。與此相反,《西遊記》寫猴、豬等怪,全以寫人的筆法出之,因而生動。《聊齋志異》寫狐鬼,成功之道亦在此點。他由此得出結論說:「凡是小說,起步于人生,遂成典型;起步於天上,人物反如紙紮泥塑,生氣全無。」「一個作者,有幾分見識,有多少閱歷,就去寫同等的生活,同類的人物,雖不成功,離題還不會太遠。自己識見很低,又不肯用功學習,努力體驗,而熱衷於創造出一個為萬世師、為天下法的英雄豪傑,就很可能成為俗話說的:『畫虎不成,反類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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