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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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同時也是一顆純潔、靈敏的心靈,它像一面感光度極好的鏡子,映出了某些歷史事件在人的心靈上的投影。沒有勇氣,沒有正直、善感的氣質,不會有下面的記錄。那是在周恩來總理逝世的最初幾天。 1976年1月9日記:「今日總理逝世。斯人雲亡,邦國殄瘁。 「幫我做飯的,為一農村婦女,聞周逝世,抽咽失聲。曰:他是好人。人心如明鏡清泉,雖塵積風擾,不可掩也。」1976年1月11日燈下記:「世界輿論:亞洲一盞明燈熄滅了。謂周之逝。強忍熱淚聽廣播。 「南通社稱:中國無周,不可想像,然已成鐵的事實。「另一外人斷言:無人能夠代替他。 「另一外人評述:失去他,世界就和有他時不一樣了。「共同社題:北京市民靜靜地克制悲痛的心情,排隊購買訃告。」 同日燈下又記(這一條是記在《範文正公尺牘》的書皮上):「范、司馬為宋名相,讀其書劄,可略窺其相業,然與周比,均砂礫耳。 「南政治報謂:周所歷時代,為最暴風雨的、變幻無窮的,半個多世紀。」 同日燈下又記: 「無失言,無失行,光明磊落,愛護幹部,大公無私,獻身革命。威信樹于民心,道義及於國外,此周也。」1976年1月13日記:「今晚至鄰居看電視:向總理遺體告別。 「餘多年不看電影,今晚所見,老一代發皆霜白,不勝悲戚……」 不消說,在一個十分嚴峻的年代裡,記下了這些事件,也就是記下了他的政治態度、政治認識。 1976年,很自然地形成了一個歷史的「門坎兒」:在這以前是一個時代,在這以後,又是另一個時代了。 這一年可記述的事情太多,連老天爺也不甘寂寞,它以自己令人恐怖的、不可駕馭的巨大力量,參加了干預歷史的行列,製造了一個駭人聽聞的唐山大地震,餘威所及,京、津為之震顫。 對於這次地震,孫犁印象十分深刻,他在和人談話時說:1976年秋季,我還經歷了大地震。恐怖啊!我曾想寫一篇題名《地震》的小說,沒有構思好。那天晚上,老家來了人,睡得晚了一些,三點多鐘,我正在抓起表看時間,就震了起來。我從里間跑到外間,鑽在寫字臺下。等不震了,聽見外面在下雨,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戴好草帽,才開門出去。門口和臺階上都堆滿了從房頂震塌下來的磚瓦,我要往外跑,一定砸死了。全院的人,都在外面。我是最後出來的一個人。 地震在史書上,稱作災異,說是上天示儆……我甚至想,林彪、「四人幫」之流傷天害理,倒行逆施,達到了神人共憤、天怒人怨的程度,才引起的。 我這個人遇見小事慌亂,遇見大災大難,就麻木不仁,我在院裡小山上搭了一個塑料薄膜小窩棚,連日大雨,不久,就又偷偷到屋裡來睡了。我想,震死在屋裡,也還算是「壽終正寢」吧。兩年多以後,叫《地震》的這篇小說,終於寫了出來。它說,1976年的7月,天氣奇熱,政治空氣也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他每天光著上身,搬把椅子,坐在北窗之下,喘息著吹吹涼風。院裡是輕易不去的,造反派的脾氣又發作了:一會兒喊打倒孔老二,一會兒喊反擊右傾翻案風。他好容易活著回來,住原來的房子,這也叫翻案。 正在這時,市里又發生了一件匿名信要案,一直查不出結果。先是叫全市幾百萬人簽名化驗手跡,不但沒有查出,聽說匿名信又投了幾次。後來有人想出高招,縮小包圍圈:一、是有文化的人寫的;二、是不上班有時間的人寫的;三、是住寬綽房間的人寫的。三條的目標都很明確,是對著知識分子和老幹部來的。而報上天天登的,是黨內出了資產階級,要拆土圍子等等。這樣,他的家裡便常常有戶口警光顧。好在除了戶口警,家裡也沒有別的客人——……忽然在28日晚上,來了客人,還帶著一個小孩。客人一進門,就對孩子說:「這是你孫大伯,快叫!」 我才認出來的人是老崔。老崔和我是同縣,他住城西,我住城東。1947年,我在饒陽一帶工作,住在一個機關裡。他是那裡的炊事員,常照顧我吃飯…… 1949年進城,他在路上還給我們做飯。進城以後,不知為什麼,把他分配到了裁紙房,叫大鐵板砸傷了腿。1962年,機關又把他動員回鄉了。他走時,我不在家。聽我老伴說,他拉家帶口——老婆很精明能幹,四個小孩。城裡沒有吃的,覺得不如回家好。臨走時把借我的三十元錢還了,還送了我老伴一書包紅山藥。說真的,這一包山藥,在那時,也值十塊錢。我埋怨老伴不應該收他的錢……他平常沒有客,更少留客吃飯,今天要破例招待老崔一頓。吃飯中間,老崔問:「就一個人過嗎?」 「你嫂子去世了。」他說。 「這我聽說了。」老崔是個老實人,他放下筷子,抹了一把眼淚,「不是又續了一個嗎?」 「是續了一個。這幾年我一直境遇不好,人家也不願意來了。」 …… 兩人談了半天,沒有一點兒好消息,只有唉聲歎氣而已。孩子走了遠路,對他們的談話沒有興趣,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這時已近10時,他打發他們到對過招待所去睡,隨後自己也碰上門,到後面屋裡睡去了。 我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當我撩開蚊帳,抓起鬧表,想看一看時間,記得是三點四十分,地大震了起來。最初,我以為是颳風下雨。當我知道是地震時,我從蚊帳裡鑽出來,把蚊帳拉倒了。我跑到前間屋子的南牆下,鑽在寫字臺下面。 我的房屋內部沒有倒塌,屋頂上的附屬建築倒了下來,磚瓦堆堵在門窗之下。如果往外跑,一定砸死了。 這時院裡已經亂作一團。我聽見外面真的在下雨。我想,既然沒有震死,還是把自己保護一下吧。 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戴上破草帽,開門出去……走下臺階,看見老崔正帶著孩子找他,「沒事吧?」他們互問平安。 「你看我挑的日子多好,」老崔苦笑著,「十四年沒來天津呀,天心也變了,人心也變了。我今天就買車票回去了。」他沒有留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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