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九三


  他們常常坐船到外村體驗生活,一次回來晚了,煙霧迷漫的水澱變得有些涼,孫犁從書包裡取出一件棉背心,套在單衣上。和他同坐在船頭上的那位「布衣」刀馬花旦,看他在夏天裡穿著這套奇怪的服裝蜷縮在那裡,忽然用京劇小生的腔調笑了幾聲,使整個水澱都為之震盪,驚起幾隻水鳥,騰空飛去。她這一著,使孫犁真正欣賞了她的京劇才能。心想,也許是自己的裝束引起了她的興致,也許是她想給身邊這位可憐的顧問提提精神,驅除寒冷,總之,他很感謝她的真誠的好意。

  在王家寨住了些日子,他們又到了郭裡口——一個水上村莊。這個村子,當時在生產上很有點名氣,常有人參觀。

  在大隊部,村幹部為他們舉行了招待會,主持會的是個小夥子,聽說在新華書店工作過幾年,很有口才,還有些派頭。當介紹到孫犁,孫犁說要向他學習時,他大聲說:「我們現在寫的白洋澱,都是從你的書上抄來的。」

  孫犁大吃一驚。因為他的書已經被批判了,現在人雖「解放」,書還沒有「解放」。後來一想,他的話恐怕有所指吧。這小夥子叫劉雙庫,是村支部宣傳委員。

  當天下午,他們坐船參觀村裡的「圍堤造田」:現在,白洋澱的水,已經很淺了,湖面越來越小。蘆葦的面積,也有很大縮減,荷花澱的規模,也大不如從前了。正是荷花開放的季節,我們的船從荷叢中穿過去。澱裡的水,不像過去那樣清澈,水草依然在水裡浮蕩,水禽不多,魚也很少了。

  確是用大堤圍起了一片農場。據說,原是同口陳調元家的葦蕩。

  實際上是葦蕩遭到了破壞。糧食的收成,不一定抵得上葦的收成,圍堤造田,不過是個新鮮名詞。所費勞力很大,肯定是得不償失的。因為劇本主角系女性,他們在村子裡訪問了抗戰時期的幾位婦救會員。其中一位叫曹真,四十多歲,仍是30年代打扮:白夏布短衫,用卡子擾起的一束長髮,垂在背後。抗戰時,她才十八九歲,在蘆蕩的救護船上,多次用嘴餵養傷員。她的相貌,眼前看來也是冀中平原的漂亮人物,當年可想而知。二十歲時,和一個區幹部結婚,家裡常常掩護抗日人員。不料這年冬季,丈夫被捕,就在冰封的澱上,殘暴的敵人砍下了他的頭顱。

  她,哭喊著跑去,收回親人的屍首,還是做抗日工作。解放後,她已是中年,才和本村的一個人結了婚。

  她和孫犁談完了往事,又談到了當前。她說,勝利後村裡的宗派鬥爭很厲害,前些年,連她在內,有二十六位老黨員被開除黨籍。現在,她最關心的,是什麼時候才能恢復他們的黨籍。她知道孫犁無能為力,因為這些年老幹部都是處境困難。但她還是願意和他談談,因為他也是一名抗日戰士,並寫過這一帶的抗日婦女。

  孫犁看著他面前的這位女戰士,雙鬢已經變白。他當然也想到了抗日戰爭,但總覺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它好像是前世經歷的,又好像是昨夜的一個夢。這些年來,他見到和聽到的,親身體驗的,是另一種現實,另一種生活,而這種現實、這種生活,又是那樣刻骨銘心,怎麼也和昨天的現實對不起來。

  曹真的一席話震動了他昨天的夢,但他畢竟不能回到昨天去了:

  在她面前,我深感慚愧。自從我寫過幾篇關於白洋澱的文章,各地讀者都以為我是白洋澱人,其實不是,我的家離這裡還很遠。

  另外,很多讀者,都希望我再寫一些那樣的小說。讀者同志們,我向你們抱歉,我實在寫不出那樣的小說來了。這是為什麼?我自己也說不出。我只能說句良心話,我沒有了當年寫作那些小說時的感情,我不願用虛假的感情,去欺騙讀者。那樣,我就對不起坐在對面的曹真同志。她和她的親人,在抗日戰爭時期,是流過真正的血和淚的。

  ……

  ……善良的人們,不要再責怪花兒不開、鳥兒不叫吧!它受的傷太重了,它要休養生息,它要重新思考,它要觀察氣候,它要審視周圍。就是這樣,白洋澱之行喚起了他的記憶,但是不能喚回已逝的、屬￿過去的那一縷「詩魂」了。「世事的變化,常常是出於人們意料之外的。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血和淚。」

  〖難忘的一九七六〗

  人,雖然宣佈「解放」了,但1976年10月以前的那段日子,仍然是難熬的。「書衣文錄」透露了他的不少內心苦悶,今略舉如下:

  1974年4月25日下午記:「二十五年,三津浮沉,幾如一夢……」

  1974年5月8日燈下記:「感傷身世,不能自已。」「思前想後,心胸堵塞,甚不舒也。」

  1974年7月4日燈下記:「余幼年,從文學見人生,青年從人生見文學。今老矣,文學人生,兩相茫然,無動於衷,甚可哀也。」

  1974年8月27日下午記:「院中青少年,並不讀書,無事可做,打鬧喧囂,終日不息。退處室內,亦不能看書做事。日日聽這種聲音,看這些形狀,此即所謂天津風貌也。」院中,指位於和平區多倫道的二百一十六號大院,他全家1951年遷居於此,運動中被逐,「解放」後遷回。

  1975年1月24日晚記:「昨日大雪,今晨小散來約午飯……一小時始至梁家。所陪客皆1938年所識,撫今思昔,不勝感慨。」梁,指梁斌。

  1975年3月記:「這是和平環境,這是各色人等,自然就有排擠競爭。人事紛紜,毀譽交至。紅帽與黑帽齊飛,讚歌與咒駡迭唱。嚴霜所加,百花凋零;網羅所向,群鳥聲噤。避禍尚恐不及,誰肯自投陷阱?遂至文壇荒蕪,成了真正無聲的中國……」

  1975年4月27日晚記:「昨夜夢見有人登報,關心我和我的工作,感動痛哭,乃醒,眼淚立幹。」

  1975年5月16日記:「陰曆四月初六也,為餘生日,與小女共食面。年六十三歲,身德不修,遭逢如此,聊裝舊籍,以遣情懷。」

  1975年5月31日記:「昨夜忽擬自訂年譜,然又怯於回憶往事。不能展望未來,不能抒寫現實,不能追思過去。如此,則真不能執筆為文矣。」

  1975年10月6日夜記:「……余倖存於九死,徘徊於晚途,一燈之下,對此殘編,只覺身遊大霧四塞之野,魂飛驚濤駭浪之中。」

  1975年11月13日記:「大風寒甚,心躁如焚……」「從熱愛現實到熱愛文物,即旅行於陰陽界上,即行將入墓之徵……」這是他在一本題名《北齊張肅墓文物圖錄》的書皮上寫的。

  1975年12月11日記:「嗚呼,荊棘滿路,犬吠狼嗥,日暮孤行,只可披斬而進也。」

  1975年12月19日燈下記:「余既於前夜哭罵出聲,昨夜又夢辭職遷居等事。而慷慨助我者,則為千里。千里平頭,揚揚如常日。此蓋近日感寡助之痛,而使故人出現于夢境也……」

  1975年12月25日燈下記:「……十餘年人事滄桑,往事亦多不堪回首。而余尚在人間,並於燈下讀書作字,憶及生者逝者,心如木石,不知其所感矣。」

  1976年2月7日記:「……余之無聊賴,日深一日,四顧茫茫,即西天亦不願去。困守一室,不啻劃地為牢。裁紙裝書,亦無異夢中所為。」……

  這些「書衣文錄」,斷斷續續地畫下了一顆高尚、善良的心靈在特殊年代裡留下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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