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九〇


  後來冷靜一想,這些事她也不一定做得到吧?如果她曾經捨身救過人,她早已經是個烈士,被追認為黨員了……

  但我畢竟在她的豪言壯語下屈服了。我有很多小說,她有很多朋友,她的朋友們都喜歡看小說,於是我屋裡的小說,都不見了。我有很多字帖,她的朋友好書法,於是,我的字帖又不見了。

  後來,她又指著他的四木箱三希堂法帖說:「老楚好寫字,把這個送給他!」

  「咳呀!」他為難了,「聽說這東西,現在很值錢呢,日本人用一台彩色電視機,還換不去呢!真可以說是價值連城呢!」「你呢呢嘛?吝嗇!」

  吝嗇?這兩個字,他很想不通;事實是,他屋裡的東西越來越少了,錢包越來越空了。不過,他儘量反躬自省:……我可能是有些小氣,隨著年齡的增長,對生活的態度,越來越煩瑣起來,特別注意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舉例說罷,一件衣服,穿得掉色了,也不願換件新的。一雙鞋子,穿了將近五年,還左右縫補。吃飯時,掉一個米粒,要揀起來放在嘴裡,才覺心安。朋友來的書信,有多餘的白紙,要裁下來留用。墨水瓶剩一點點墨水,還側過來側過去地用筆抽吸。此非大丈夫之所為,幾近於窮措大之舉動。

  又回想,所讀近代史資料,一個北洋小軍閥的軍需官,當著客人的面,接連不斷把只吸了幾口的三炮臺香煙,擲於地下。而我在吸低劣紙煙時,尚留戀不到三分長的煙頭,為陳大悲的小說所恥笑。如此等等,恭聆仙人的玉責,不亦宜乎!

  但又一轉念:軍需官之大方,並非他從老家帶來,乃是克扣戰士的軍餉。仙人剛到此地時,夜晚同我散步,掉了五分硬幣,也在馬路上尋覓半天,並未見大方之態。今之慷慨,乃慷敝人之慨也……生活不如意,「仙人」離去了,他也從夢中醒來,這是1975年。

  知道內情的人都明白,他寫的不是「幻覺」,是真實,甚至包括細節。

  北京的一位朋友(他初中時候的同班同學)也認識張同志,幾次徵求孫犁的意見,要給她寫信,想挽回局面。孫犁告訴他:「人家已經把東西拉走了。」他說:「拉走東西,並不證明就不能挽救。」孫犁還是沒有同意他寫信。這位朋友是蠡縣人,年輕時長得漂亮,性格溫和,孫犁好和這樣的人交朋友。他後來曾任中共中央宣傳部秘書長,1957年因為替某作家說了幾句話,被錯劃為右派。平反以後,當了中紀委的常委,報上登過他的照片。他當時雖然還不具有這樣顯赫的地位,要使「幻夢」重圓,也並非全屬奢望。

  孫犁方面呢,就是當他生活在「幻夢」中的時候,心裡也還是清醒的,我們只要看看他的類似日記的「書衣文錄」,也就明白幾分了。《現存元人雜劇書錄》條下記著:「1975年3月17日燈下。有晚離不如早離之想。」二十天后,又在《許蚌學林》條下記著:「1975年4月7日燈下。其來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晚年脆弱,非幸遇也。」

  《書衣文錄》的「跋尾」,記錄了這件事的結局:1975年,有同居於一室者離去,臨別贈言:「現在,階級關係新變化,得確信,老幹部恐怕還要被抄家。你在書皮上寫的那些字,最好收拾收拾。」

  餘不以其言為妄,然亦未遵行之。後雖有被專政加強之跡象,幸無再抄家之實舉……嗚呼,巢居者察風,穴處者慮雨。彼人可謂居不忘危,擇枝而棲者矣。做為他生活中的一個小小插曲,這一件事也過去了。為了把這件事忘得乾淨一些,上面說的那五冊本來保存得很好的「兩地書」,他都填進了爐子:「這些信件,真實地記錄了我那幾年動盪不安的生活,無法傾訴的悲憤,以及只能向尚未見面的近似虛無飄渺的異性表露的內心。一旦毀棄了是很可惜的,但當時也只有這樣付之一炬,心裡才覺得乾淨。潮水一樣的感情,幾乎是無目的地傾瀉而去,現在已經無法解釋了。」在這件事上,他還是一個想得開的樂觀的人,他也不認為這些信虛擲了時間精力:「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斷絕了寫作的機會,從與她通訊,才又開始了我的文字生活,這是可以紀念的。這些信,訓練了我久已放下了的筆,使我後來能夠寫文章時,手和腦並沒有完全生疏、遲鈍。這也可以說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吧。」

  〖「解放」以後〗

  說到寫作,他在被「解放」以後,有人幾次勸他:「寫點東西吧,亮亮相吧。」他說:「不想寫了,至於相,不是早已亮過了嗎?」他指的是運動期間,不只身受淩辱,而且繪影圖形,傳檄四方。「老實講,在這一時期,我不僅沒有和那些幫派文人一校短長的想法,甚至恥於和他們共同使用那些鉛字,在同一個版面上出現。」他不寫,他要思考一下。後來證明,他的思考正是一種寫作的準備。

  他想到了司馬遷,那樣一位天才的,能把三皇五帝以來的歷史勒成一家之言,指論得失,成為天下定論的人,竟因一語不投,下於蠶室,身被腐刑;他描繪了那麼多人物,難道就沒有從他們身上吸取任何一點可以用於自身的經驗教訓?

  還有班固,他寫了可與《史記》媲美的《漢書》,特別評論了他的先驅者司馬遷,他的評論何等有見識;可是,他竟因委身于一個武人而落得瘐死獄中,對於自己,又何其缺少先見之明啊!

  自然,他也想到了自己那一代人走過的文學道路,想到了自己和夥伴們在不同時期獻身文學事業的熱情。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了一些頭緒:患難餘生,痛定思痛。我居然發哲人的幽思,想到一個奇怪的問題:在歷史上,這些作者的遭遇,為什麼都如此不幸呢?難道他們都是糊塗蟲?假如有些聰明,為什麼又都像飛蛾一樣,情不自禁地投火自焚?我掩卷思考。思考了很長時間,得出這樣一個答案:這是由文學事業的特性決定的。是現實主義促使他們這樣幹,是浪漫主義感召他們這樣幹。說得冠冕一些,他們是為正義鬥爭,是為人生鬥爭。文學是最忌諱說誑話的。文學要反映的是社會現實。文學是要有理想的,表現這種理想需要一種近於狂放的熱情。有些作家遇到的不幸,有時是因為說了天真的實話,有時是因為過於表現了熱情。「解放」以後,他被允許到報社文藝組上班。此時,大樓內外已經變得破敗、淩亂而擁擠,不過,人們倒也從前幾年的狂亂、疑忌狀態中漸漸恢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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