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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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亡後的幻覺〗 妻子去世不久,他被宣佈「解放」了。 漸漸地,處境也有了些好的轉化。在原來的住所,又給他加了一間住房,光線也好了些。特別是,陸續發還了一些書籍器物,晚上他也可以看看書了,睡得也好一些了。 朋友們很關心他的生活問題。五十七歲的人,還十分需要一位生活中的伴侶。何況人也「解放」了,也有條件談談這個問題了。 北京的一位老朋友給他搭了橋,他和江西的一位女同志通起信來。這位朋友是部隊作家,他們在晉察冀山地時曾一起工作,建立了融洽的戰友關係。女同志姓張,比孫犁年輕十六歲。 這是一條「熱線」:從1970年10月起,至1972年4月,孫犁每天一信,或兩天一信,或一天兩信,至1971年8月,光孫犁寄出的信,已達一百一十二封。這些信後來由他裝訂成冊,共有五冊,如果出版,該是一本很厚的「兩地書」吧。 這就證明,他在身心方面並沒有老,還很有「餘熱」。 結婚的事情終於提上了日程。但是兒女們反對,並且免不了嘖有煩言。他不聽。到後來,索性消極對抗:高臥床上,不起來,「破罐子破摔了」——他說。 他勝利了,結了婚。女同志在外省工作,不能進入天津。又是那位搭橋的老朋友建議,先調到孫犁的家鄉安平縣。隨後,他們回到故鄉。 在縣招待所受了一些氣:他的介紹信開的是「記者」,她的介紹信開的是「五七戰士」。管招待所的一個主任模樣的中年女人,神氣活現,這兩個名稱,她都陌生。而且孫犁經過幾年折騰,又一直勞動,穿著也不講究,簡直像個邋遢的農民,加之一路風塵,更透著幾分晦氣。張同志雖然年輕一些,也一直下放農村勞動,衣服很不入時。中年女人睥睨著他們,不只態度輕蔑,而且犯了疑心。 「我是你們的老鄉,我就是本縣人。」按照鄉俗——親不親,故鄉人,孫犁遞過去表示友好的橄欖枝。 「現在談不上這個!」中年女人冷冷地說。 「那我們到街上去找旅館吧!」孫犁也火了。 「去吧!」中年女人斷然說。 「我們先打一個電話。」還是張同志機靈,她抓起了手搖電話機。他們來時,帶了老朋友給縣領導的介紹信。電話打通了,中年女人也通了。他們終於住下來。 因為有老朋友的信,一位副縣長接見他們,答應安排張的工作。 辦完了該辦的事,孫犁帶張同志去參觀抗日烈士紀念碑。費了好大勁,才在一片沼澤之地找到,而且只殘留一座主碑,別的都埋在泥裡了。他不免感慨世事滄桑,人物皆非;但仍指著主碑正面的「英風永續」四個大字,對張介紹說,是當年縣委書記讓他寫的。他這樣說的時候,自然有些自豪;但張好像沒有注意去看,只催他抓緊時間,快回東遼城去。 後來,張同志並沒有到安平縣去工作,報社幫助她在天津和平區文化館安排了工作。這樣,他們就在天津生活了幾年時間。他們的日子過得怎樣?還是讀讀他的《幻覺》吧,雖然這又是一篇「芸齋小說」。 他似乎部分地採用了《紅樓夢》的筆意,所謂「幻覺」,是說他也做了一場夢。在夢中,也就是在幻覺中,一位女同志推門進來,走進了他的生活:「你感到孤獨嗎?」 「是的。」他據實回答。 「你應該到群眾中去呀!」 「我剛從群眾中回來,這些年,我一直在群眾中間,不能也不敢稍離。」 「他們可能不瞭解你,不知道你的價值。我是知道你的價值的。」 「我價值幾何?」他有些自嘲了。 「你有多少稿費?」 「還有七、八千元。」 「不對,你應該有三萬。」她準確無誤地說出這個數字,使他大吃一驚,認為她是一個仙人,能未卜先知:「正如你所說,我原來有三萬元稿費,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眾說我是資本家,說五個工人才能養活我一個作家,我為了保全身命,把其中的大部分,上交了國庫。其實也沒有得到群眾的諒解,反而證實了我的罪名。這些事已經過去,可是使我疑惑不解的是,閣下為什麼知道得這般清楚,你在銀行工作嗎?」 她笑了: 「這很簡單,根據國家稿費標準,再根據你的作品的字數和印數,是很好推算出來的。上交國庫,這也是無可非議的,不過,你選擇的時機不好,不然是可以得到表揚的。現有多少無關,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我望之若仙人,敬之如神人,受寵若驚,渾身戰慄,不知所措。 「不要激動,我知道你的性格。」她做了一個溫柔的動作。共同生活以後,他發現:「這位女同志,不只相貌出眾,花錢也出眾,我一個月的工資,到她手中,幾天就花完了。我有些擔憂了,言語之間,也就不太協調了。」 有一天,她又提出了問題:「你能毀家紓難嗎?」 「不能。」 「你能殺富濟貧嗎?」 「不能。那只有在農民起義當中才可以做,平日是犯法的。」 「你曾經捨身救人嗎?」 「沒有。不過,在別人遇到困難時,我也沒有害過人。」「你使我失望。」她歎了口氣。 我內疚得很,感到:我目前所遇到的,不僅是個仙人,而且是個俠女!小子何才何德,竟一舉而兼得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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