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八七


  故事就是講他的。他叫李槐,會刻字模,卻不大會寫字,有一次簽字畫押,丟了槐字的木旁,從此人們叫他李鬼。李槐既是工人出身,造反的工人們對他還是講個情面;但惟其是工人,變成「資本家」就更有教育意義,因此批判的次數也就更多。

  「開了一年作坊,雇了一個徒弟,賺了三百元錢,就解放了。這就是罪,這就是罪……」每次批判,他都是這幾句話,大家也都聽煩了。

  但不久,又有人揭發他到過日本,見過天皇。這一來,問題嚴重了:裡通外國。他有多年的心臟病,不久就病倒,不能起床……

  夜晚,牛棚裡有兩個一百度的無罩大燈泡,通宵不滅;兩隻大洋鐵桶,放在門口處,大家你來我往,撒尿聲也是通宵不斷。本來可以叫人們到棚外小便去,並不是怕你感冒,而是擔心你逃走。每夜,總有幾個「牛鬼蛇神」,坐在被窩口上看小說,不睡覺,那也是奉命值夜的。這些人都和造反者接近,也可以說是「改造」得比較好的。

  李槐有病,夜裡總是翻身、坐起,哼咳歎氣,我勞動一天,疲勞得很,不得安睡,只好掉頭到裡面,頂著牆睡去。而牆上正好又有一個洞,對著我的頭頂,不斷地往裡吹風。我只好團了一個空煙盒,把它塞住。

  無奈他身邊的李槐安靜不下來。忽然,李槐坐起來,亂摸身下鋪的稻草。這很使他恐怖,他聽老人說過,人之將死,常要摸炕席和衣邊的。

  「你覺得怎樣?心裡難過嗎?」他爬起來,小聲問著。

  對方不說話,忽然舉起一根草棍,在他眼前一晃,問:「你說這是什麼草?」

  這一舉動,嚇得他出了一聲冷汗。第二天,他也病了,發高燒。經醫生驗實,棚長允許休息一天,並交給他一個任務:照顧李槐。

  當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又進行了一次獨家採訪。這天天氣很好,順南窗射進一線陽光,看看也很舒服。他給李槐倒了一杯水,話匣子就打開了:「……你給我說說,你是哪一年到日本去的?」「就是日本人占著天津那些年。」李槐艱難地坐了起來,「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過去我常和人們念叨。我從小好踩高蹺,學徒的時候,天津春節有花會,我那時年輕,好耍把,很出了點名。日本天皇過生日,要調花會去獻藝,就把我找去了。」「你看見天皇了嗎?」

  「看見了。不過離得很遠,天皇穿的是黑衣服,天皇還賞給我們每人一身新衣服。」

  李槐說著興奮起來,原來閉著的眼也睜開了。

  「我們扮的是水漫金山,我演老漁翁。是和扮青蛇的那個小媳婦耍,我一個跟頭……」

  他說著就往鋪下面爬。我忙說:「你幹什麼?你的病好了嗎?」

  「沒關係。」他說著下到地上,兩排鋪板之間,有一尺多寬,只容一個人走路,他站在那裡拿好了一個姿勢。他說:

  「我在青蛇面前,一個跟鬥過去,踩著三尺高蹺呀,再翻過來,隨手抱起一條大鯉魚,乾淨利索,面不改色,日本人一片喝采聲!」

  他在那裡直直站著,圓睜著兩隻眼睛,望著前面。眼睛裡放射出一種奇異多彩的光芒,光芒裡飽含青春、熱情、得意和自負,充滿榮譽之感。

  我怕他真的要翻跟鬥,趕緊把他扶到鋪上去。過了不到兩天,他就死去了。

  孫犁講完了他的故事,照例以「芸齋主人」的身份評點說:「當時所謂罪名,多誇張不實之詞,茲不論。文化交流,當在和平共處兩國平等互惠之時。國破家亡,遠洋奔赴,獻藝敵酋,乃可恥之行也。然此事在彼幼年之期,自亦可諒之。而李槐至死不悟,仍引以為光榮,蓋老年胡塗人也。可為崇洋媚外者戒。及其重病垂危之時,偶一念及藝事,竟如此奮發蹈厲,至不顧身命,豈其好藝之心至死未衰耶。」上面,我們照搬了兩則「芸齋小說」。我們以為,即使作者和讀者都不把它們看作嚴格的傳記材料,其中仍然有著作者的身世經歷在,至於作者的音容面貌、待人接物等等,征之於他本人,我們以為是十分相符的。

  〖悼亡〗

  從幹校回到家中,正在臨近他被解放之際,他的妻子卻去世了。她患有嚴重的糖尿病,引起心臟疾病,1970年4月15日去世。

  家庭變故,個人遭遇……種種不幸,接踵而來,他的悲傷憂痛是無法形容的。

  妻子患病已有十來年,1965年2月住過一次醫院。那些天,他正修整一部叫做《明清藏書家尺牘》的書,在給它包上書皮的時候,他寫上了這幾句話:……時妻病入醫院,心情頗痛。京中寄此殘書來,每晚修整數頁,十余日方畢。年過五旬,入此情景,以前夢中,無此遭際。雨水節時有所感:青春遠離,曾無怨言,攜幼奉老,時值亂年。親友無憾,鄰間無間。晚年相隨,我性不柔,操持家務,一如初娶。知足樂命,安於淡素。1965年2月19日晚

  這位農村婦女,本來身體很好。鬧日本的時候,家境越來越糟,孫犁又不在家,她除侍奉公婆,還帶著孩子們下場下地。春冬兩閑,一早一晚,織織紡紡,從不稍歇。到了集日,自己去賣線賣布,貼補家用。有時和大女兒輪換著背上二鬥高粱——差不多有六七十斤重——走三裡路,到子文鎮集上去賣,從不對家裡人叫一聲苦。

  她一共生下兩男三女,都是自己在戰爭年月,一手拉扯著成長。我們前面說過,農村條件艱苦,缺醫少藥,又趕上抗戰,他們十二歲的長子孫普,竟以盲腸炎夭折。不論哪個孩子生病、發燒,她總是整夜抱著,來回在炕上走,她以為這樣可以減輕孩子的痛苦。在她生前,孫犁曾對孩子們說:「我對你們,沒有什麼責任。母親把你們弄大,可不容易,你們應該記著。」兒女們頷首動容,相顧唯唯。多事之秋,沒想到她1965年住院,1966年就趕上了「文革」。這年冬天,孫犁處境越來越壞。他每天「開會」,妻子怕他冷,給他做了一件大棉襖。不管回來有多晚,妻子總是一人坐在燈下等他,安排他吃飯、休息。見他茶飯無心、愁眉不展,就想著法兒勸慰他,但又怕說錯了話,惹他生氣,只好吞吞吐吐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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