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八六


  楊秀玉和另一位女同志也在菜窖工作。芸夫知道,來這裡工作是對他的照顧,因為不只活兒輕,也可避避風雪。不知是誰動了憐憫之心,派他和兩個女的幹這差事:每天一垛垛地倒騰白菜,抱進抱出,使之通風,有時就摘摘爛菜葉子——

  說實在的,在那種日子裡,我是遑遑不可終日的,一點點生的情趣也沒有,只想到一個死字,但又一直下不得手。例如在鍘草棚子裡,我每天要用一把鋒利的鐮刀,割斷不少根捆草的粗繩。我時常掂量著這把鐮刀想:如果不是割斷草繩,而是割斷我的脖頸,豈不是一切煩惱痛苦,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嗎?但我終於沒有能這樣去做。

  在菜窖裡工作,也比較安全。所謂安全,就是可以避免革命群眾和當地農場的革命工人、兒童對我們的侮辱,恫嚇,或投擲磚頭。因為我們每個人的「罪名」、「身份」,過去的級別、薪金數目,造反者已經早給公佈於眾了。

  在菜窖裡,算是找到了一個避風港,可以暫時喘喘氣了。

  他漸漸和楊秀玉熟識起來,認為她也不壞。相而雖系騙人,但系受騙者自願,較之傍虎吃食、在別人的身家性命上謀私利的人,還算高尚一些。這樣一想,他有時就跟她說個話兒。對另一個同志就小心一些,因為她是菜窖負責人。在她出窖後,他們才能暢談。「我那時已經無聊到虛無幻滅的地步,但又有時想排遣一下絕望的念頭,我請這位女相士,談談她的生活和經歷。」她答應了,下面就是她的經歷:「相面是我家祖傳,父親早死,我年幼未得傳授,母親給請了一位師傅,年老昏庸。不久就抗戰了,我隨母親、舅舅逃到衡陽。那時我才十三歲,母親急著掙錢,叫到街上吆喝著找生意,我不願意去,求母親給一元錢,在一家旅館裡租了一間房,門口貼了一張條子。整整一個上午,沒來一個人,我忍著饑餓,焦急地躺在旅館的床上。到了下午,忽然進來一位,相了一面,給了我三元大洋,從此就出了名。「然後到貴州、桂林、成都,每到一處,在報上登個廣告,第二天就門庭若市,一面五元。那時兵荒馬亂,多數人背井離鄉,都想藉占卜,問問個人平安、家人消息,趕上這麼個機會,不發財也得發財,我十八歲的時候,已經積下很多金條了。

  「在衡陽,我幸虧沒到街上去喝賣,那會大減身價,起步不好,一輩子也成不了名。你們作家,不也是這樣嗎?」

  他沒想到她能活學活用,一下子聯繫到他的職業,稍稍一愣,隨即苦笑起來。

  他們的談笑,被菜窖負責人聽到了。她很不滿意,夜晚回到宿舍,問楊秀玉:「你和孫某,在菜窖裡談什麼?」

  「談些閒話。」

  「談閒話?為什麼我一進去,你們就不談了?有什麼背人的事?我看你和他,關係不正常!」

  兩人吵開了,事情傳出,有些人又察覺到什麼「新動向」。好在那時主要注意政治動向,對這類事沒有深究,也許是不大相信吧:

  像我們這些人,平白無辜遭到這種奇異事變,不死去已經算是忍辱苟活,精神和生活的摧殘,女的必然斷了經,男的也一定失去了性。雖有妙齡少女,橫陳于前,尚不能勃然興起,況與半百老婦,效桑間陌上之樂、談情說愛於陰暗潮濕之菜窖中乎。不可能也。

  事情平安過去了。又有一天,他實在煩悶極了,忽然異想天開,問楊秀玉:

  「你給我相個面好嗎?」

  「好。」她過去揭開菜窖的草簾子,「你站到這裡來!」

  從外面透進來一線陽光。他慢騰騰走過去,並沒改那副潦倒、萎靡之狀;而且像是有些犯愁,眉毛鎖得更緊了些。

  她認真端詳著他的面孔,好像從來沒見過他似的。「你的眉和眼距離太近,這主憂傷!」她說。

  「是,」他顯得高興起來,像是遇到知己,眉毛也舒展了些,「我有幽憂之疾。」

  「你的聲音好。」她說,「有流水之音,這主女孩子多,而且聰明。」

  「對,我有一男三女。」他回答,「女孩子功課比男孩子好。」「你眼上的白圈,實在不好。」她搖搖頭,歎了口氣,「我和你第一次見面,就注意到了。這叫破相。長了這個,如果你當時沒死,一定有親人亡故了。」

  「是這樣。我母親就在那一年去世了,我也得了一場大病。不過,那都過去了,無關緊要了。大相士,你相相我目前的生死存亡大關吧。我們的情況,會有好轉嗎?」

  「4月份。」她肯定地說,「4月份會有好消息。」

  外面傳來腳步聲,她趕緊向他示意。負責人走進來,他們正面對白菜垛工作。

  果然,入夏後他們的境遇逐漸好起來,8月份他算得到「解放」,回到了家裡。

  孫犁給我們講完了上面的故事以後,用古人的口吻評點說:「楊氏之術,何其神也!其日常亦有所調查研究乎?於時事現狀,亦有所推測判斷乎?蓋善於積累見聞,理論聯繫實際者矣!『四人幫』滅絕人性,使忠誠善良者,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對生活前途,喪失信念;使宵小不逞之徒,天良絕滅,邪念叢生。十年動亂,較之八年抗戰,人心之浮動不安,彷徨無主,為更甚矣。惜未允許其張榜坐堂,以售其技。不然所得相金,何止蓋兩座洋樓哉!」

  其二:《高跋能手》。

  孫犁用下面一段文字,給我們敘述了他的第二個關於幹校生活的故事:

  幹校的組織系統,我不太詳細知道。具體到我們這個棚子,則上有「群眾專政室」,由一個造反組織的小頭頭負責。有棚長,也屬￿牛鬼蛇神,但是被造反組織諒解和信任的人。一任此職,離「解放」也就不遠了。日常是率領全棚人勞動,有的分菜時掌勺,視親近疏遠,上下其手。

  棚是由一個柴草棚和車棚改造的,裡面放了三排鋪板,共住三十多個人。每人的鋪位一尺有餘,翻身是困難的。好在是冬天,大家擠著暖和一些。

  我睡在一個角落裡,一邊是機關的民校教師,據說出身是「大海盜」;另一邊是一個老頭,是刻字工人。因為字模刻得好,後來自己開了一個小作坊,因此現在成了「資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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