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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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傳達室走去,很遠就望見一位女同志靠在大門旁的牆壁上,正在觀望著他。他很快就認出了她。 她風塵僕僕,顯得削瘦了些;看見孫犁走近,就轉身往傳達室走。孫犁看見,那步伐已經不像從前的樣子了。至於孫犁在她眼裡變成了什麼樣子,孫犁顧不得去想。 傳達室里間有一張破桌,他們對面坐下來。同她一起來的,還有一位男同志。 沒有相互的寒暄和問候,調查就開始了:她低著頭,打開筆記本,用一隻手托著臉,好像還怕我認出來。 他們調查的是侯。問我在和侯談話的時候,侯說過哪些反黨的話。我說,他沒有說過反黨的話,他為什麼要反黨呢? 不知是為什麼情緒所激動,我回答問題的時候,竟然慷慨激昂起來。在以後,我才體會到:如果不是她對我客氣,人家會立刻叫我站起來,甚至會進行武鬥…… 現在,她只是默默地聽著,然後把本子一合,望望那個男的,輕聲對我說:「那麼,你回去吧。」下午在樓房的過道裡,他們又遇到一次,誰也沒有說話。但孫犁仍然感激她,他想:當著別人的面,能這樣寬恕地對待他,大概還記得他的不健康吧? 不久,他又接待了一次外調,來人是歌舞團的女演員,只有十七八歲,不只生得漂亮,聲音也動聽,對孫犁很是客氣。她調查的是方紀。自然,她從孫犁那裡瞭解到的,只能是方的革命經歷。兩人談了很久,分別的時候,他竟戀戀不捨,禁不住問: 「你下午還來嗎?」 他自己也覺得這問題有些奇怪,後來,他做出了這樣的解釋:「……那些年月,我失去自由,處於荊天棘地之中,轉身防有鬼伺,投足常遇蛇傷……深深有感於人與人關係的惡劣變化,所以,即使遇到一個歌舞演員的寬厚,也就像在沙漠跋涉中,遇到一處清泉,在噩夢纏繞時,聽到一聲雞唱。感激之情,就非同一般了。」 〖幹校的故事〗 幾個月以後,他來到天津郊區的幹校,先是種地,鋤頭,鐵鏟、小推車……一應俱全,而且都是新的。後來又蓋房,磚瓦、洋灰、木料……也挺充足。只是孫犁有病,身上的力氣是有限的,和他同來的,也大都不是壯勞力。但孫犁喜歡勞動,過了一段時間,他能一頓吃兩個窩窩頭了。消息傳到市文教書記那裡,她大笑起來。她和孫犁在延安時認識,當時關係不錯,還做過鄰居。 幹校辦得很不起色,漸漸地,工具和材料被附近農民拿走大半,還流傳諺語:「五七幹校是個寶,我們缺什麼就到裡邊找。」 他在這裡,也接待過一次外調:兩個穿軍服的非軍人,調查田間的材料。因為他抄著手站著,不回答他們的問題,結果,手被抓破,不得不到醫務室包紮。 剛到幹校的時候,大棚還沒有修好,他被分到一間小棚裡住。一天,他都睡下了,有一個原來要好、平時也很尊重他的同事進來說:「我把鐮刀和繩子,放在你床鋪下面。」孫犁以為他勞動回來晚了,先去吃飯,就同意了。次日早晨,「群眾專政室」的頭頭照例集合人們訓話。這個頭頭是個典型的天津青皮,慣會無事生非。這天,他先是批判孫犁,孫犁正在低頭聽他大放厥詞的時候,那位同事忽然說:「剛才,我從他床鋪下,找到一把鐮刀和一條繩子。」孫犁這一氣非同小可,一改平日委靡不振之狀,大喝道:「那是你昨天晚上放下的!」 他沒有說話。頭頭威風地沖孫犁前進一步,但馬上又退回去了。 當時排隊的有幾十人,不少人對孫犁的非凡氣概為之一驚,稱快一時。 孫犁知道,在那時,鐮刀和繩子會被看作自殺或暴動的兇器,如不當場揭發,後果是很危險的。所以,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當時會有那種氣壓「群小」的表現。 他在幹校呆了一年多。這是一段困難的日子;但是,在一個作家的眼睛裡,困難的日子也是生活。因此,在若干年以後,他這段生活終於以「芸齋小說」的形式,再現於人們面前,下面我們就介紹兩則,以饗讀者。 其一:《女相士》。 1966年他被集中「學習」後,一時像掉進深淵,大惑不解,連一同學習的是些什麼人,也很少注意。被集中來的人越來越多,新來的還要亮亮相。有一天,造反頭頭審問一個新來的人: 「你自己說,你是什麼階級?」 「我是自由職業者。」答話的是個女人。他沒有心情看一看這位新來的同伴,只是低著頭。 過了些天,「反動」階級成分都要自動提高一級,頭頭又追問新來的女人,她忽然說:「我是反動文人,和孫芸夫一樣!」 他這才抬起頭來,「看看到底是誰這麼慷慨地把我引為同類」。這人有五十多歲,身材修整,還很秀氣,年輕時肯定很漂亮。他看她時,瞅見那雙架著銀絲邊眼鏡的眼睛,也正注視著他。他馬上感到,她看人的方法和眼睛裡流露的光,有一點巫氣或妖氣。 她叫楊秀玉,湖南長沙市人,是機關托兒所的會計。解放前以相面出名且致富,在長沙自蓋起兩座洋樓。這個條件,足有資格進學習班了。 冬季,他們進了幹校,修繕一間車棚當宿舍,在宿舍門前的場地上,為市里的一個屠宰場代養了二百頭牛。他們每天頭頂星星起床,為牲口添草料、清糞尿,夜晚星星出來,才能回屋。中間,「芸夫」調到鍘草棚工作,貯存大白菜下來後,又被調到菜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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