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八四


  這裡現在就是戰場——大批判的戰場。被批判、被鬥爭的,正是從前在真的戰場上和國內外敵人進行過鬥爭的人們。孫犁不願意回憶「文革」中那些醜惡的事件,那時是,「風沙摧毀了花樹,糞便污染了河流,鷹梟吞噬了飛鳥」。但是,有一些鏡頭還是在他筆下出現了:「有一次批鬥大會,被鬥者站立一排,都低頭彎腰,我因為有病,被允許低頭坐在地上。不知誰出的主意,把攝影記者叫了來,要給我們攝影留念。立著的還好辦,到我面前,我想要壞。還好,攝影記者把機子放在地上,鏡頭朝上,一次完成任務。第二天見報,當然是造反小報,我的形象還很清楚。」這是痛定思痛,不免以幽默出之,當時的實際情況更要糟。上面這個鏡頭,在他的《芸齋小說》裡是這樣展開的:不久,我被揪到機關學習,一進大門,就看到他正在張貼一幅從房頂一直拖到地下的,鬥大墨筆字大標語,上面寫著:「老爺太太們,少爺少奶奶們,把你們手裡的金銀財寶,首飾金條,都獻出來吧!」

  那時我還不知道造反頭頭一說,但就在這天晚上,要開批鬥大會。他是這個會的組織者和領導者。先把我們關在三樓一間會議室裡,這叫「候審」。我們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裡,等候不可知的命運。

  我因為應付今天晚上的災難,穿著一身破爛不堪的棉衣。

  他推門進來了。我抬頭一望,簡直認不出來了。

  他頭戴水獺皮帽,身穿呢面貂成大衣,都是嶄新的;他像舞臺上出將一樣的站在門口,一手握著門把,威風凜凜地盯了我一眼,露出了一絲微笑。我自覺現在是不能和這些新貴對視的,趕緊低下頭。他仍在望著我,我想他是在打量我這一身狼狽不堪的服裝吧。

  「出來!」他對著我喊,「你站排頭!」

  我們魚貫地走出來,在樓道裡排隊,我是排頭,這是內定了的。別的「牛鬼蛇神」,還在你推我讓,表示謙虛,不爭名次,結果又被大喝一聲,才站好了。

  然後是一個「牛鬼蛇神」,配備上兩個紅衛兵,把胳膊挾持住,就像舞臺上行刑一樣,推搡著跑步進入了會場。然後是百般淩辱。

  我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天夜裡,觸電自殺,未遂。

  這個造反派頭頭,為什麼如此對孫犁「垂青」?其中還有一段原委。

  一般認為,孫犁謹言慎行,性格平和。但這只是一種現象,一個方面。他其實很直,感情也容易激動,臨事常常不計後果。他明白自己這個「弱點」,常常提醒自己注意,結果還是一再事後懊悔。為此,他在「文革」後期,曾為自己寫下類似座右銘的句子。

  戒行之方為寡言,戒言之方為少慮。

  禍事之發展,應及時堵塞之,且堵且開,必成大患,當深思之,當深戒之。這樣看來,他是謹言慎行了;但這謹言慎行的自我約束性措施,恰是不那麼謹言慎行的結果。

  且說在「文革」之前,他就遇上這麼一件事:在一個嚴寒的晚上,他忽然想洗個澡,因為有病,不願到街上去洗,就到本機關的大樓裡來了。路過傳達室的時候,有個穿一身灰布舊棉衣的中年人在值班。他悠閒地抽著旱煙,上下打量著孫犁。孫犁這天穿一件從來不大穿的皮大衣,還戴一頂皮帽——這些,都是有了些稿費才添制的,他原來也穿過那一身灰布棉衣,都是進城時統一發的。現在,他注意到中年人在看他,便問:「同志,今天有熱水嗎?」

  「沒有。」中年人回答得很冷淡,只有眼睛裡的那一絲嘲笑帶著熱意。

  孫犁正要轉身走去,他卻大聲說:「聽說你們寫了稿子,在報上登了有錢,出了書還有錢?」「是的。」孫犁平靜地回答。

  「改成戲有錢,改成電影還有錢?」

  「是的。」還是那麼平靜。孫犁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以為他是一個文藝愛好者(他那時常遇到這樣的人),就脫口說了一句:「你也寫吧。」

  不料這一句使對方神色大變,一句話也不說了。他自知失言,便趕快逃走,心想,對方會以為是挖苦他。繼而轉念:現在不是提倡工農兵寫作嗎?不是不識字也能寫詩、寫小說嗎?對方也許會明白過來,那樣就不會得罪他了。

  人,自然是得罪了;沒有等到十年,他——「君子」就來報仇了。

  而且,在有些批判大會上,是按字論罪。如《風雲初記》,「當時批判者持去,並不檢閱內容,只于大會發言時,宣佈書名,即告有罪。且重字數,字數多者罪愈重。以其字多則錢多,錢多則為資產階級。以此激起群眾之『義憤』,作為『階級鬥爭』之手段。」在運動中,「老同志」的表現也很不一樣。就在挨鬥的那些日子裡,他私下裡向一位老友進言:以後不要再做炮彈。這位老友向他解釋:「運動期間,大家像掉在水裡。你按我一下,我按你一下,是免不掉的。」

  他對這解釋很不滿意,只好報以沉默,同時在心裡做出了回答:「我不知道,我如果掉在水裡,會怎樣做。在運動中,我是沒有按過別人的。」

  從此,他就再不給這位老友提意見了。

  一天下午,管他們的一個小個子,通知孫犁有「外調」。這是他第一次接待外調,被接待的,竟是60年代他去北京看病時,侯金鏡常常派來接待他的一位女同志。這女同志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爽朗,熱情,步伐沉穩,在沉思中偶而把頭一揚,濃密整齊的黑髮便向旁邊擺開,秀麗的面孔,瞬間顯得嚴肅起來……孫犁麻煩她好多回了,早就希望能在天津招待她,卻沒想到竟是在這樣的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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