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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不見故鄉思念故鄉,見了故鄉,卻又想到自身罹病,親人亡逝,增加了許多荒涼感,所以心情並不見好。他的收穫,是後來寫了一篇《老煥叔》。老煥叔年輕時不務正業,在外遊蕩,第一個把麻將牌引進東遼城。但他倒沒做過什麼對不起鄉里的壞事。村裡有個叫曹老萬的,幼年不耐農村貧苦,到安國藥店學徒,學徒又不成,流為一方光棍,窩娼聚賭,且又悍鷙、無賴,被同夥奉為頭目。此人把梅毒引進村內,自身被禍且不說,貽害鄉里,罪過更大。對此,孫犁引古人話說:「不耕之民,易與為非,難與為善。」這是一句很重要的話:不管在哪一個行業裡,不務正業的人,都有這個特點。即此一樁,孫犁已不虛此行了。

  ※第八章 風雪十年

  〖不尋常的接火〗

  1966年春夏之交,他還在南窗之下摘抄《顏氏家訓》,沒有想到十年動亂的禍水就要衝到院子裡來了。

  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他剛剛度過了五十三周歲的生日,他患病也有十年了。身體還很虛弱,十年嚴霜已經鋪天蓋地地打了下來。

  在機關,他是第一個被查封「四舊」的人。首當其衝的,是他那些書。他怎麼也想不到,被稱為「文化大革命」的這場運動,會把書作為革命對象。運動到來之前,他還按照平時習慣,給自己的書包上書皮,並在上面寫些「題識」之類的話。在《金陵瑣事》這本中的書皮上,他寫了這樣幾句話:「此等書不知何年所購置,蓋當時影印本出,未得,想知其內容,買來翻翻。整理書櫥,見其襤褸,裝以粗紙,寒傖如故。1966年,時已五十四歲(此指虛歲——引者)。憶鼓搗舊書殘籍,自十四歲起,則此種生涯,已四十年。黃卷青燈,寂寥有加,長進無尺寸可談,愧當如何?」沒有等他明白過來,他已被叫到機關,參加「學習」了。

  實際上,那不是學習,那是一連串毫無精神準備的不尋常的接火。

  家人預感到他那些書不妙,值孩子舅父在津,便把線裝書抱到後屋,前屋書櫥裝新書,都罩上白紙。這樣一來,反而「欲蓋彌彰」,不過兩天,機關的「文革會」就派來紅衛兵,將所有書櫥加上了封條。內弟深知孫犁愛書,怕他精神上受不了,等他「學習」回來,特別對他進行安慰。其實,當時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尚且未卜,孫犁已顧不上這些了。

  再後,造反派將後屋隔斷,每天都能聽出有人在那裡捆綁舊書。隨之又來前屋抄書,孫犁的小女兒在場,她還不滿二十歲,以也是紅衛兵小將的資格問:「魯迅的書,我可以留下嗎?」

  「可以。」

  「高爾基的呢?」

  「不行。」

  於是,「高爾基」被捆走,「魯迅」得以留下。領頭的是一個水管工人,他的答對,在當時情況下,孫犁認為滿有水平。

  當時孫犁有十書櫃書,全部被抄,其中有多部被列為「珍貴二等」。妻子知道書是他的性命,非常難過。看看他的臉色,又很冷漠,她奇怪了,還以為他臨事不驚,心胸寬闊。

  問他,他只說:「書是小事。」就不說什麼了。

  孫犁的家被抄多次,其中一次由南開大學紅衛兵執行,——這次殃及文字稿件。他們走後,家裡人又自抄一次,這樣的文字差不多絕跡了。

  這已經是冬天,室內暖氣被拆毀,一天黎明,正在生病的妻子,把一些本子、信件,甚至親朋的照片,投進了火爐。她不識字,她憑感覺知道,這些帶字的東西在目前會招禍,便照聖人「敬惜字紙」的規矩,使之乘火升天。

  但他的一些信件卻在另外的地方保存下來。那是1959年以後幾年間寫給冉淮舟的信。當時孫犁正在養病,要出幾種書,冉淮舟幫助他做了許多抄錄、編排和校對方面的工作,其中主要是對於《風雲初記》的結尾、《白洋澱之曲》的編輯、《文學短論》的選擇、《文藝學習》的補充等等方面的協助。那些信件,就是在工作過程中寫的。孫犁說:「淮舟寫給我的信,在1966年以前,我就全部退還給他保存了。並不是我預見到要有什麼大的災難,是我當時感到:我身體很壞,恐怕活不長久了。」至於他寫給冉淮舟的信,在1966年以後,他連想也沒有想過,因為按照常規,它們也早該丟失或被銷毀了。當歷盡劫難,冉淮舟把這些信件抄錄成冊,做為禮物送給他時,使他大吃一驚。原來,這些信和孫犁送給他的書,都存在保定他愛人那裡,武鬥期間,這位同樣是孫犁作品的熱心讀者,不顧家中其它財物,背著這些書和信逃反,以致因過度勞累而流產。顯然,如果冉淮舟當時也把這些信件退還孫犁,那肯定是隻字不存了。冉淮舟曾把自己搜集到的孫犁舊作一束交孫犁保存,結果就是如此。

  他的《風雲初記》,也曾一度成為珍本:「所有底本,今全不知去向,出版社再版,亦苦無依據」,他請冉淮舟代覓一冊,結果,也是冉將自己保存的作者簽名題贈的書,回贈給他,使他「展讀之下,如於隔世,再見故人。」冉淮舟是高陽人,1961年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學生時代就是孫犁作品的研究者,除陸續發表了許多文章和有關論著外,在孫犁作品的搜集、輯佚和整理方面,也做出了可觀的成績。

  在反復的抄家中,孫犁的畫也受到了損失:1961年,黃胄同志送給我一張畫,我托人拿去裱好了,掛在房間裡,上面是一個維吾爾少女牽著一匹毛驢,下面還有一頭大些的驢,和一頭驢駒。

  1962年,我又轉請吳作人同志給我畫了三頭駱駝,一頭是近景,兩頭是遠景,題曰大漠。也托人裱好,珍藏起來。

  1966年,運動一開始,黃胄同志就受到「批判」。因為他的作品,家喻戶曉,他的「罪名」,也就婦孺皆知。家裡人把畫摘下來了。一天,我出去參加學習,機關的造反人員來抄家,一見黃胄的毛驢不在牆上了,就大怒,到處搜索。搜到一張畫,展開不到半截,就摔在地下,喊:「黑畫有了!」其實,那不是毛驢,而是駱駝,真是驢唇不對馬嘴。就這樣把吳作人同志畫的三頭駱駝牽走了,三匹小毛驢仍留在家中。

  他參加「學習」,大約在1966年夏秋之交。當時,形勢日益緊迫,他和報社中層以上的幹部,被集中到一處大院。這處大院舊名「張園」,系清末張之洞部下張彪營建,在現代史上頗有些名氣:溥儀出宮後,曾有一段時間移居此處,1931年又從這裡潛往東北,去當偽滿「執政」(後稱「皇帝」)。1924年,孫中山應邀北上,和北洋軍閥談判,也在這裡住過。大樓富麗堂皇,有一間「皇帝」的臥室,全用團龍黃緞裱過,倒確實提醒著人們注意那現代史上的復辟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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