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八二


  這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孫犁自悔失言。因此,當老張放洋之日,孫犁就送他這部《孽海花》,聊寄比翼雙飛之意(這時他們已經結婚)。這回老張沒有發怒。但出國後不久,「香雲紗」又愛上一個官職更高的,導致離婚。孫犁又後悔這事做得不妥,他們的結局還是部分地應了書的內容,老張該不致徒增煩惱吧?

  1962年,中華書局出版了《孽海花》的增訂本,孫犁又買了一部。

  說到這裡,我們順便談一下孫犁對找對象的看法。1946年9月,他想給康濯介紹個對象,並表示了這樣的看法:做文藝工作的,寫小說的,很難找到好老婆,太認真是他們的致命傷。他認為,「只要年歲小些,性格好些,相貌有可取之點就行了,選擇要慎重,但無需太機械。」這雖是一時一地的想法,看起來很實際。張君沒有和他的伴侶比翼雙飛,大概是栽在不實際上了。

  孫犁的妻子很體貼丈夫,雖然不識什麼字,卻很能理解他。那些年,孫犁買了許多書,有時是又破又舊的書,終日孜孜不倦地整修、縫補,有一天,他問妻子:「你看我買的這些書好嗎?」

  她笑了。停了一下才說:「喜歡什麼,什麼就好。」

  孫犁很滿意這回答。說真的,這是可以獲得滿分的哲學家的答案。

  有時,她還陪孫犁到舊書店買書。有一次買回一冊宣紙印的《陳老蓮水滸葉子》,孫犁翻著對她說:「這就是我們老家玩的紙牌上的老千、老萬。不過,畫法有些不一樣。」

  她還是笑著,站在孫犁身邊,看了一會兒。

  這是她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同我一起,欣賞書籍。平時,她知道我的毛病,從來也不動我的書。

  我買舊書,多系照書店寄給我的目錄郵購,所謂布袋裡買貓,難得善本。版本知識又差,遇見好書,也難免失之交臂。人棄我取,為書店清理貨底,是我買書的一個特色。

  但這些書,在這些年,確給了我難以言傳的精神慰藉。母親、妻子的親情,也難以代替。因此,我曾想把我的室名,改稱S*老書屋。

  看過了不少的傳記材料,使我感到,中國人的行為和心理,也只能借助中國的書來解釋和解決。至於作家,一般的規律為:青年時期是浪漫主義;老年時期是現實主義。中年時期,是浪漫和現實的衝突階段,弄不好就會出事,或者得病……這是自我驗證、一針見血的話,所以他接下去說:「書無論如何,是一種醫治心靈的方劑。」他也喜歡寫寫毛筆字,他那裡有很多碑帖。他很喜歡歐字,認為歐字方正削利,很有風骨。

  也想到了要做些事情。當天氣不好,不能出門遊散的時候,他曾打開封存幾年的稿件,想有所作為。但是,做什麼呢?「要想寫《鐵木後傳》,需要重新下鄉;要想整理《風雲三集》,需要很強的腦力。這兩條路都走不通。而且,即使只是這樣對著稿本呆了兩天,也還加重了病症。只好喟然一聲,重新把稿件束之高閣。」他實在並沒有完全恢復健康。1961年冬季,有幾位青年來探視他的病情,談到了寫作問題,很使他黯然。他沉默了一會兒,對他們說:「有一位演員,最近談到,因為生理的原因,停止了舞臺生活,很感痛苦。這種心情我是能體會的。其實,不只藝術,別的職業也一樣,一旦被迫停止,總是很難過的。人,總是不甘寂寞的啊!」

  但他還是把《風雲初記》這部由一、二、三集單行本合成的長篇「整理」完了,當然,那是比較簡單的整理工作。打開這部長篇,我們看到在書的結尾,作者署有幾行小字:「一——六〇節寫於1950年7月至1952年7月。六一——九〇節寫於1953年5月至1954年5月。1962年春季,病稍愈,編排章節並重寫尾聲。」

  至於《鐵木後傳》,作者在別的地方也做過回答,那是永遠也寫不出來了。

  文藝界的朋友們也很關心他的病。1960年夏天他去北京,當時在《文藝報》和作家協會工作的侯金鏡,特意抽出時間,先後陪他在八大處修養所和頤和園修養所住了些日子。侯金鏡和別的同志還曾陪他到香山去玩。這是因為大家知道他有病,又輕易不出門,因此肯犧牲時間,同他到各處走走。但他實在不善談。有時候,侯金鏡熱情地坐在他的房間,看他總提不起精神,也就無可奈何地走開。朋友熟了,知道他的脾氣,也從不見怪。

  孫犁記得,在那些日子,侯金鏡的書包裡總裝著一本《白洋澱紀事》,幾次對他說:「我要再看看。」孫犁懂得,那意思是:侯要寫一篇關於該書的評論,或者和他當面談談。侯每次這樣說,他也總是點頭笑笑。

  侯終於沒有寫,也沒有說。這是孫犁早就猜想到的:「對於朋友的作品,是不好寫也不好談的。過譽則有違公論,責備又恐傷私情。」但他確知侯是很關心他的。在頤和園住著的時候,孫犁偶然提起北京什麼東西好吃,侯如遇到,必買來送他。晚上,孫犁送客,侯總伴他把客人送到公園大門以外。孫犁知道:公園道路曲折,夜晚又很空曠,侯不大放心。

  郭小川、賀敬之也把他帶到前門外一家菜館,吃了一頓飯。「其中有兩個菜,直到現在,我還認為,是我有生以來,吃到的最適口的美味珍品。這不只是我短於交際,少見世面,也因為小川和敬之對久病的我,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才留下了如此難以忘懷的印象。」大病之後,他很思念故鄉,為了舒散一下被病魔困擾已久的身心,他決定回家鄉看看。

  上午乘吉普車動身,經保定、安國等舊遊之地,下午就到了家。按照家鄉規矩,他在村頭下車,從村邊小道繞到叔父家去,吉普車從大街開進去。

  村邊有幾個農民正在打場,孫犁趨前打了招呼。走進村裡,街上站滿了人,「大人孩子,熙熙攘攘,其盛況,雖說不上萬人空巷,場面確是令人感動的。無怪古人對勝利後還鄉,那麼重視,雖賢者也不能免了。但我明白,自己並沒有做官,穿的也不是錦繡。可能是村莊小,人們第一次看見吉普車,感到新鮮。過去回家時,並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場面。」走進叔父家,院裡也滿是人。有個他稱做「老煥叔」的人,由叔父陪著,從屋裡走出來。他滿臉病容,拄著棍子,大聲喊著孫犁的小名。孫犁把他扶進屋,坐在唯一的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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