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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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歲時,我病了,1958年春季,到青島休養。青島花木很多,正陽關路的紫薇,紫荊關路的木槿,猶為壯觀,但我無心觀賞。經過夏天洗海水浴,吹海風,我的病輕了一些,到了秋末冬初,才細心觀察了一下病房小院的景色。這原是什麼闊人的別墅,一座三層的小樓,樓下是小花園。花園無人收拾,花卉與野草同生。東牆下面,有幾株很大的無花果,也因為無人修剪,枝杈傾斜在地上。天氣漸漸涼了,有些為了來避暑的輕病號都走了,小樓就剩我一個人。有一個護理員照料這裡的衛生。她是山東蓬萊縣人,剛離家不久,還帶有鄉村姑娘的樸實羞怯味道。雖然不管樓房以外的衛生,卻把小花園看做她的管理範圍,或者說是她的經濟特區。花,她可以隨便摘了送人,現在又把無花果的果實,都摘下來,放在樓下一間小房裡。 我因為有病,不思飲食,平日有了水果,都是請她吃。有一天,她捧了一把無花果,送到我的房間,放在桌子上說:「我也請你吃水果!」 我說:「你知道,我不愛吃水果。」 她說:「這水果不同一般,能治百病,比崔大夫給你開的藥還有效!」 我笑了笑說:「我不相信,沒聽說無花果可以治神經衰弱。」 她說:「到這裡來的人,都說是神經衰弱。表面看來,又不像有病。究竟什麼是神經衰弱?為什麼我就不神經衰弱?」 我說:「因為你不神經衰弱,所以也沒法和你說清楚(下面,他說了症狀)。」 她聽了,笑了起來,說:「那樣,無花果治不了你的病。不過,它還可以開胃口,補肚子。你也別不給我面子,好歹吃一個。」 她說著從桌子上撿了一個熟透了的深紫色的無花果,給我遞過來。正當我伸手去接的時候,她又說: 「要不,我們分吃一個吧。你先嘗嘗,我不是騙你,更不會害你。」 她把果子輕輕掰開,把一半送進我的口中,然後把另一半放進自己的嘴內。這時,我突然看到她那皓齒紅唇,嫣然一笑。 這種果子,面面的,有些甜味,有些澀味,又有些辣味。 吃了這半個無花果,最初幾天,精神很好。不久,我又感到,這是自尋煩惱,自討苦吃,平空添加了一些感情上的糾纏,後來,並引起老伴的懷疑,我只好寫信給她解釋。她把信放在家中抽屜裡,不久就「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把信抄了去,還派專人到青島去調查,當然大失所望。 …… 「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老伴去世,我很孤獨寂寞,曾按照知道的地址,給那位蓬萊縣的女同志寫過一封信,沒有得到回信。這也是我的不明事理,癡心妄想。在那種時候,人家怎麼會回信呢?算來,她現在(指1987年)也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故事至此結束。為了照顧這個故事的首尾的完整,我們抄下這樣一大篇,並「超前」記錄了作家後來的事情。這時,他是七十四歲的人了,在故事的結尾,他還留下一段「芸齋主人曰」的飽經滄桑的喻世明言:「植物之華而不實者,蓋居十之七。而有花又能結果實者,不過十之三,其數雖少,人類實賴以存活。至於無花果,則植物之特異者耳,故只為植物學所重,並略備觀賞焉。」 這段雲煙往事,使孫犁頗起萍水相逢之念:「萍水相逢,就是當水停滯的時候,萍也需要水,水也離不開萍。水一流動,一切就成為過去了。」過去了的事情,還可以在他的記憶裡復活起來,除了寫出上面說的《無花果》,他還發過這樣很有哲理意味的慨歎:「人之相逢,如萍與水。水流萍滯,遂失其侶。水不念萍,萍徒生悲。一動一靜,苦樂不同。」當然,這也許已經不單單是講那個《無花果》的故事了。 〖療養生活紀略之二〗 有了上面說的感情上的糾纏,孫犁反而覺得寂寞起來。他有時去逛青島的中山公園。他很喜愛這座公園:廓大、幽靜,遊人很少,走進去,就像走進幽林靜穀,不像別處的公園,像趕廟會一樣。這主要是因為本地人不用花錢逛公園,他們住的這個城市本身,就像個大公園;外地人呢,主要是來看海的,興趣不在這個本身並無多少特色的公園。這樣一來,偌大一個公園,精神上就像屬孫犁個人的了。 公園裡有很大的花房,他注意到,在天津很難養活的桂花、茶花、枇杷果,在這裡都長得很好。園內還有一個鹿苑,他常常坐在長椅上看小鹿,看這小東西如何圍著母鹿撒歡、淘氣…… 他還去了一趟嶗山。當時不通公共汽車,去一趟不容易。那是夏天,劉仙舟教授來休養,想逛嶗山,療養院出了輛吉普車,把孫犁也捎上了。說起來,劉先生是孫犁的師長一輩的人,孫犁在育德中學念書時,他是學校的董事,校長室的牆壁上,掛著他的大幅照片,樣子非常莊嚴,學生們都肅然起敬。歲月長逝,劉先生居然並不顯老,走路比孫犁還快。 嶗山之遊,在他好像是一次冒險;雖然是冒險,卻也很有趣: 車在嶗山頂上行駛時,真使人提心吊膽。從左邊車窗可以看到,萬丈峭壁,下臨大海,空中迷漫著大霧,更使人不測其深危。我想,司機稍一失手,車就會翻下去。還有幾處險道,車子慢慢移動,車上的人,就越發害怕。 好在司機是有經驗的。平安無事。我們遊了嶗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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