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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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1月,天氣漸漸冷了,清晨黃昏,湖面上升騰著蒸氣似的白霧,水草也漸漸褪去那翠綠的生命的色彩。在紅十字醫院時,他不看報,也不聽廣播。這裡卻有高音喇叭,在湖邊散步,能聽到大張旗鼓地批判右派。有一天,他聽到了丁玲的名字。 過了陽曆年,他決定轉到青島去。在北京住的那天晚上,李之璉坐了小車來看他。李雖然沒有談什麼時事,但孫犁看出他的心情很沉重。不久,就聽說他也牽連到「右派」案件中去了。 大約在1958年1月,報社派了小何把他送到青島的療養院。 他住在正陽關路一幢綠色的樓房裡,為了安靜,他選擇了三樓一間孤零零的,雖然矮小一些,但光線很好的房子。 在療養院,他遇到了一些知名人士,如哲學教授、歷史學家、早期的政治活動家、文化局長、市委書記等等:「這些人來住療養院,多數並沒有什麼大病,有的卻多少帶有一點政治上的不如意。反右鬥爭已經進入高潮,有些新來的人,還帶著這方面的苦惱。」某市文化局長,和孫犁見過一面,孫犁到該市遊覽時,曾為介紹住宿。原是精明能幹的人,現在精神沉鬱,煩躁不安,竟不認識孫犁了。新婚妻子是個年輕、漂亮的東北人,每天穿著耀眼的紅毛衣,陪他並肩坐在海邊上,從背後望去,該是多麼幸福、愉快的一對。但他終日不說一句話,誰去看他,他就瞪著眼睛問:「你說,我是右派嗎?」 沒有人能回答這問題。只有一位質樸、誠實的大夫,有一天和氣而肯定地說:「你不是右派,你是左派。」 病人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但這一保證沒有治好他的病。右派問題越來越重,他的病也日益嚴重。不久,在海邊上再也看不到那一對引人注目的背影了。 和孫犁比鄰而居的哲學教授,帶來一台大型留聲機,每天在病房裡放貝多芬唱片。他熱情地把全樓的病友都叫來聽,只是有一件:誰也不能摸那留聲機。留聲機的蓋子上,貼有一張注意事項,每句話的後面,都掛著一個大驚嘆號。這位教授寫起文章來,也是很愛用驚嘆號的。 孫犁對西洋音樂,向不留意,每天應邀聽貝多芬,頗以為苦。不久,教授回北京,他才松了這口氣。 比起聽西洋音樂,他倒願意選擇黃鸝的鳴囀。他覺得這是一種天籟之音,對病中的他,尤感親切。在他樓下的那片楊樹林裡,他發現了兩隻黃鸝。每天清早,當聽到它們的第一聲啼叫,他就輕輕拉開窗簾,從樓上觀賞它們互相追逐、逗鬧的姿態。隨著兩團金黃色的羽毛的不停抖動,那一聲聲鳴囀,串鈴似地撕破了寧靜的空氣,報告著大地的蘇醒。 他很願意這兩隻小生命和他永遠作伴。但有天早晨,他到楊樹林裡散步的時候,看見一位病友正在舉著獵槍向樹上瞄準,他趕緊問: 「打什麼鳥兒?」 「打黃鸝!」那位病友興致勃勃地說,「你看看我的槍法。」他幾乎扭頭閉眼。這時候,他不想欣賞那位病友的槍法,但願他打不准。他正瞄著,兩個乖巧的小精靈飛走了。乘此機會,他向那位病友進言:「不要射擊黃鸝,我很喜歡這種鳥兒。」 對方立刻答應了他的要求,沒有絲毫不平之氣:「養病麼,喜歡什麼就多看看,多聽聽。」 他非常感謝這位病友的高尚情誼。這位病友患的也是神經衰弱,他以為這是真誠的同病相憐:「他玩獵槍,也是為了養病,能在興頭上照顧旁人,這種品質不是很難得嗎?」由此,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有一次,在海岸的長堤上,一個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為了取悅身邊的女友,就開槍射死了一隻在天空回翔的海鷗。海鷗像一塊黑色氈布似地摔落在海面上,被怒濤拍擊漂卷。獵物無法取得,女人請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帶培養工人幫忙,工人們憤怒地掉轉船頭而去。這件事,給孫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可惜的是,那兩隻黃鸝沒有再來。從此,清早起來,樓下白楊蕭蕭,樓上形只影單,寂寞相對,悵然了很長時間。直到夏天到來,他忙著到浴場游泳,才把這事漸漸淡忘。 在青島住著,因為不能讀書作文,不會彈琴跳舞,又不喜歡下棋打撲克,唯一的消遣和愛好,就是撿石子了。時間一長,收藏遂富,居然被病友目為專家,就連他低頭走路,也被看做是從事搜羅工作養成的習慣——當然,這是近於開玩笑了。 然而,人在寂寞無聊之時,愛上或是迷上了什麼,那種勁頭,也是難以常情理喻的。不但天氣晴朗的時候,好在海邊濺沙踏水地徘徊尋找,有時颳風下雨,不到海邊轉轉,也好像會有什麼損失,就像逛慣了古書店古董鋪的人,一天不去,總覺得會交臂失掉了什麼寶物一樣。釣魚者的心情,也是如此的。 …… 我的聲譽只是鵲起一時,不久就被一位新來的病友的成績所掩蓋。這位同志,採集石子,是不聲不響,不約同伴,近于埋頭創作的進行,而且走得遠,探得深。很快,他的收藏,就以質地形色兼好著稱。石子欣賞家都到他那裡去了,我的門庭,頓時冷落下來。在評判時,還要我屈居第二,這當然是無可推辭的。我的興趣還是很高,每天從海灘回來,口袋裡總是沉甸甸的,房間裡到處是分門別類的石子。 正當他興致勃勃地擺弄那些五光十色的石子的時候,有一天下午,一位二十年前他在抗戰學院教過的女學生來到他的房間。女學生很關心老師的養病生活,看見他房間裡堆著很多石子,就勸他養海葵花。女學生也是來養病的,住二樓,很喜歡海葵花,房間裡正飼養著兩缸。 女學生借了鐵鉤水桶,帶著老師到退潮後的海邊岩石上,去掏取這種動物,她的手還被附著在石面上的小蛤蜊擦傷。回來,她把孫犁室內窗臺上的魚缸——那裡泡著孫犁最得意的石子——取下來,倒出石子,換上海水,養上海葵花。然後,坐下來,高興地問老師:「你喜愛這種東西嗎?」 「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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