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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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旅行,我也先有一些精神準備。書上說:在家不知好賓客,出門方覺少知音,正好是對我下的評語。 在酒家住了一夜,次日早飯後便去逛明孝陵。陵既高且陡,他還是登上去了,最引他注目的,是朱元璋的那幅畫像:「軀體很高大,前額特別突出,像扣上一個小瓢似的。臉上有一連串黑痣。這種異相,史書上好像也描寫過。」辛亥革命前,同盟會機關報《民報》上登過朱元璋的畫像,並尊朱為「民族革命偉人」;不知明孝陵裡的這張像,是否與此有關?但由孫犁的描寫看,他好像並不喜歡朱元璋,因為他筆下的這副「異相」一點兒也不可愛,至少,離現實中真的人太遠了些。「正史」裡記載的朱元璋,說他一降生就氣象非凡,長大當然也與常人有異:「……母陳氏方娠,夢神授藥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餘香氣。及產,紅光滿室,自是夜,數有光起,鄰里望見,驚以為火,輒奔救,至則無有。比長,姿貌雄傑,奇骨貫頂,志意廓然,人莫能測……」大約奇骨不易畫出,就在前額上扣只小瓢。可見,中國史書早就參加「造神」運動了,孫犁如此注意朱元璋的畫像,也是有道理的。 從孝陵下來,他去中山陵,然後向東,順路游了靈穀寺。這一路全是枝交連理、遮天蔽日的梧桐樹,一陣風吹來,半空中颯颯作響,在這被高大的陵墓主宰著的聖地,不免使人產生天馬行空的感覺。對於一個長年做文字工作、無事不出房門的人,這境味有益於轉移他過分緊張的注意力,舒展一下他的心情。因此,孫犁對著眼前情景,發出了他平時很少說的「真使人叫絕」的讚歎。 下午行程更遠,連續遊了雨花臺、玄武湖、雞鳴寺、夫子廟。沒有去看莫愁湖和秦淮河,他似乎感到一點兒小小的遺憾;但是,照他的說法,這樣奔襲式的遊山玩水,已經使他非常疲乏。作為休息,他去逛了逛南京古舊書店,那裡很安靜,好書也多,且排列規則,令人有舒暢感。可惜天色已遲,不及細看,就回酒家了。後來,他從這裡郵購了不少舊書,其中還有珍本。在濟南時,他因為沒有找到古舊書店,頗感遺憾,在南京算是得到了一點兒補償。 第三天清晨,他就離開南京,趕赴上海。對這次南京之行,他後來有些想法:……像我這樣的旅行,可以說是消耗戰,還談得上怡情養病?到了一處,也只是走馬觀花,連憑弔一下的心情也沒有。別處猶可,像南京這個地方,且不說這是龍盤虎踞的形勝之地,就是六朝煙粉,王謝風流,潮打空城,天國悲劇,種種動人的歷史傳說,就沒有引起我的絲毫感慨嗎? 確實沒有。我太累了。我覺得,有些事,讀讀歷史就可以了,不必想得太多……至於文人墨客,酒足飯飽,對歷史事件的各種感慨,那是另一碼事。 我此次出遊,其表現有些像凡夫俗子的所到一處,刻名留念。中心思想,也不過是為了安慰一下自己:我一生一世,畢竟到過這些有名的地方了。人往往容易有這些想法。不過,對一個作家來說,他所到過的地方,看過的東西,總不會那樣容易成為過眼雲煙的吧。當然,像這樣的旅行,他的確是太累了。 清晨上車,兩個多鐘頭以後他就到了上海。作協安排他住國際飯店十樓,這麼一個繁華地區,對一個神經衰弱患者十分不利。「尤其是一上一下的電梯,靈活得像孩子們手中的玩具,我還沒有定下心來,十樓已經到了。」顯然,他不適應這樣的生活。翌日上午,獨自去逛書店,正巧趕上古籍書店開張。他選購了幾種舊書,包括仰慕已久的戚蓼生序小字本《紅樓夢》。 他想快些離開上海,因此,第三天中午就到了杭州。浙江省文聯沒有熟人,在那裡吃了碗麵條,便一人到了湖邊。這天天氣很好,遊人也多,一湖如鏡,確是「水水山山,處處明明秀秀」。但因連日勞頓,夜裡又睡不好,他忽然覺得精神不支,腳下也沒有準頭,就隨便轉了轉,買了些甜食吃,回到了文聯。 第二天,文聯通知他到靈隱寺去住。原來他們新買到一處私人別墅,做為創作之家,還沒啟用,孫犁正好去試試。他乘三輪來到目的地,看見這是一幢不小的樓房,僅樓下就有不少房間。四周除一座拔地而起、直插雲天的飛來峰,空曠無人。寺裡僧人很少,住的又遠,這時天也黑了,他一度量形勢,忽然恐怖起來:偌大一個靈隱寺,周圍是百里湖山,寺內是林莽丘壑,不說別的,就是進來一隻狼,他也受不了。他想到要關好門窗,而門窗又是那麼多。關好門窗後,他躺在臨時搭好的木板床上,頂著一盞昏黃的光線搖曳的燈,一面翻看一本新買的杭州旅遊指南,一面發起哲人的遐想來:……什麼事說是說,做是做。有時說起來很有興味的事,實際一做,就會適得其反。比如說,我最怕嘈雜,喜歡安靜,現在置身山林,且系名刹,全無干擾,萬籟無聲,就覺得舒服了嗎?沒有,沒有。 青年時,我也想過出世,當和尚。現在想,即使有人封我為這裡的住持,我也堅決不幹。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伴侶。 這一夜沒有睡好。清早起來,在溪流裡洗罷臉,提上從文聯帶來的暖瓶,到門口飯店吃了飯,又到茶館買一瓶開水提回來。 西湖到底名不虛傳,而坐落在湖邊上的靈隱寺,又是這樣宏偉富麗、奇絕一方。夜晚,它雖然令孫犁感到可怖,但在白天,它又向這位北方來客展示出全部的魅力,「我在北方,是沒有見過的。」他說。 在這「門外湖光十裡碧,坐中山色四圍青」的神仙般的環境裡,他過了整整三天,凡是西湖的名勝,差不多都去過了。 在小市上,他給自己買了一個象牙煙嘴,在岳墳給孩子們買了兩對竹節制的小水桶,就又取道上海,返回天津。此行大約有半月光景,誰也沒有料到,回來以後不久,他的病情反而大大加重了。 〖在紅十字醫院〗 前面說過,1956年的秋天,他病得像撒了氣的皮球,親友們都在考慮他的後事了。 在天津的醫院看了幾個月,管文教的王亢之,介紹的都是天津的名醫,中藥西藥也吃了不少,但終不見效。 第二年春天,他被送進新建的北京紅十字醫院。這裡設備很好,庭院也寬敞。 他住在樓上靠邊的一間單人病房裡,有洗澡間。室內陳設講究,光線充足,四周靜得很。吃飯由護士端來,她坐在一旁,看著他吃,一邊不斷地稱讚著銅蒸鍋裡的菜,勸他多吃些。飯菜確實很好,可惜他那時吃不下。 每天晚上,醫院叫他做松節油浴,白天有時還被帶到大理療室做水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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