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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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怕的病情,其實是神經衰弱到了極點的表現,毫無精神準備的親友,一下子都慌亂起來了。 前面說,他是寫到《鐵木前傳》第十九節時發病的。這一節是什麼呢?說來也有意思,這一節只有千來字,主要是傅老剛和九兒父女兩人的對話,它竟數次提到了勞累、生病和休息這些事,這究竟是出於偶然,還是他那緊張到了極度的神經系統發出了某種信號呢? 自然,小說情節的發展有它自身的邏輯,它甚至於不以作家的主觀意志為轉移;但這一節的文字氣氛也夠淒涼的了,它不能不給作家那善感的、容易激動的心靈以刺激。 原來,傅老剛和黎老東兩個患難老友吵翻了,九兒和六兒那本來應該朝著愛情發展的關係,也只結出了一個苦果。這是一個冬夜,滿天星斗,月亮又圓又明。但在這樣晴朗的夜晚,父女倆各人心裡都裝著心事,或者說,他們只能用不同的方式咀嚼這只苦果,或者,他們還想到了別的,例如那久別的也許今生不能再見的東北老家……總之,這樣一個晴朗、皎好的冬夜,反而給這一老一小的心境平添了許多淒涼:這兩天,父親注意到女兒很少說話,他以為她是太疲累了。他說: 「今天,有幾個互助組,給我們拿來一些工錢,這些日子,我幫他們拾掇了一些零碎活兒。我不要,他們說我們出門在外,又沒有園子地裡的收成,只憑著手藝生活,一定要我收下。我想眼下就要過年了,你也該添些衣裳。」 「不添也可以。」女兒低著頭說,「過年,我把舊衣裳拆洗拆洗就行了。爹的棉襖太破了,應該換一件。」 「我老了,更不要好看。」父親說,「村長和我說,他們幾個互助組,明年就要合併成合作社。村長願意我們也加入,說是社裡短不了鐵匠活兒。我說等你回來商量商量,你幫我想想,是加入好,還是不加入好。」 「我願意加入。」女兒笑著說……「我也是這麼想。」父親興奮地說,「……村長還說,他們也希望六兒家參加,那樣,社裡有鐵匠也有木匠,工作方便得多。可是黎老東正迷著趕大車,不樂意參加。這些日子,我總見不到六兒,你見到他了嗎?」 女兒沒有說話。 「你不舒服嗎?」父親注意地問,「怎麼看你吃不下?」 「不。」女兒說,「我只是有點兒累。」 她到外間去收拾鍋碗。 「我和黎老東吵翻了。」父親在里間說,「這只是一人一家的問題,只是兩個老頭子的問題,算不了什麼。你不要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我沒有放在心上。」九兒說,「今年冬天,我看著爹的身體不大結實,我希望爹多休息休息。」 「你不要惦記我。」老人笑著說,「我這病到春天就會好起來的……」 九兒給父親鋪好炕,帶上屋門,到女伴們那裡去。 ……九兒在院裡停站了一會兒,聽了聽,父親在吹燈躺下以後,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咳嗽……事情就是這麼湊巧,寫完了這樣一節文字,他就病倒了。病中,他「只補寫了簡短的第二十節,草草結束了事。」這一節文字僅有二、三百字,但是,它是一個樂觀、開朗的結尾,而且用了詩的、詠歎的句子。這時,已經是1956年的初夏了。 3月,他剛剛跌倒時,在醫院裡縫了幾針,還能走路。同志們勸他休息一段時間,外出旅行。那時他剛進城不久,並不很怕出門,且好一人獨行,於是選好地方和路線,帶了介紹信就上路了。 這是5月初,是坐火車,第一個目標,正是他在青年時代曾經嚮往的濟南。下車時,是下午一、二點鐘,坐了三輪去山東文聯,當時任山東文聯編創部部長的王希堅(通俗小說《地覆天翻記》的作者)接待了他,他們是在北京認識的。 濟南街面上,古老的磚瓦房和石鋪街道到處可見,一派舊日省城的樣子。文聯臨近遊覽區,不少小商小販擺攤叫賣,熱鬧非常。文聯大院有泉水、池塘荷花,人們清晨起來,就在清流旁盥洗。 王希堅瞭解他的脾氣,給他找了一間清靜房子,並說:「吃飯,願意在食堂吃也行,願意出去吃小館,也方便。」因為地段近,當天他就看了珍珠泉、趵突泉、黑虎泉。趵突泉為濟南七十二泉之首,當時水系沒遭到破壞,泉水從地下岩石溶洞的罅隙中湧出,還能冒起三尺來高,真個是:「佛腳清泉,飄飄飄飄,飄下兩條玉帶;源頭活水,冒冒冒冒,冒出一串珍珠。」 次日,文聯的人陪他遊了大明湖和千佛山。游大明湖時坐了彩船,可惜他正在病中,不能充分領略「舟行著色屏風裡,人在回文錦字中」的佳趣。此外,他看了紀念曾鞏的南豐祠和紀念鐵鉉的鐵公祠,以及其他歷史文物。曾鞏是宋代和歐陽修、王安石等齊名的散文家,同屬唐宋八大家之列,他的文章從容嚴謹,該是孫犁所欣賞的;鐵鉉則是明代建文帝時的忠臣,燕王朱棣起兵時,他堅守濟南,屢挫燕王,後被磔死,魯迅在《病後雜談》這篇文章裡提到過他。說實在的,病中看這類紀念文物,也不是輕鬆的事。在千佛山要輕鬆一些,濟南雖號稱「泉城」,有湖山之美,那時遊人卻很少。千佛山在市區南面,幾乎沒有什麼遊客,像逛荒山野寺一樣。孫犁最喜歡這樣的遊覽,極目騁懷,放情丘壑,可以暫時擺脫一下市囂塵聲的干擾,姑且與寺佛為伍:「笑到幾時方合口?坐來無日不開懷。」 當然,他並沒有超脫到如此地步,因為他是一個人,一個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忘記塵世的作家。 他還想吃中學時聽老師說過的濟南特有的「小豆腐」,可惜沒有吃到。 他又趕路了,第二站是南京。是下午五、六點鐘到的,還是先奔江蘇文聯。那時文聯多與文化局合署辦公,它便給文化局打電話,說來了一位客人,想找個住處。對方推託了一陣子,最後說可以去住××酒家:對於這種遭遇,我並不以為怪。我在南京沒有熟人,還算是順利地解決了食住問題。應該感謝那時同志們之間的正常的熱情的關照。如果是目前,即使有熟人,恐怕也還要費勁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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