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七一


  「我自己以為,我對接觸過的人物,記憶比較好,因此,在寫到這個人的時候,當時的情景總還記得。這恐怕是我對他曾有好感或是惡感的緣故。也有忘記了的人物,那就是他不曾引起我的感情的波動。我不大習慣為了寫作,那樣隨時去『觀察』一個人。我認為那種帶有職業性的觀察,是很不自然的。」

  「當你深入群眾生活時,你是否每天記筆記?記些什麼?寫作對你怎樣利用這些筆記?用得多不多?」

  「我很少記筆記,當記者時有時記一些。那是害怕弄錯了時間、地點,或人的姓名。但我認為筆記總是有用的,雖然它並不是創作必不可缺的條件。我認為鮮明的記憶最重要。因為它在創作中容易發揮,而筆記則容易凝固。」「當你經過長期生活,積累了許多印象之後,你如何概括這些印象,創造人物?是不是根據真人真事?你作品中的人物是否都有模特兒?你如何根據模特兒塑造人物?」「我還沒有學會概括和創造人物,這是很困難的。在我的作品裡,大部分的人物是有真人做根據的。有時因為我對那一種性情的人物有偏愛,因此,在我的作品裡,也常有類似的人物出現。我以為,幼年的記憶,對作品的影響最顯著。本村本地的人和事,對作者的印象最深。當然,這些真人在作品中都是經過作者的誇張和演染的了。

  「在創作中,有些人物距離今天的時間越長,在寫作時反倒越顯得鮮明,離開很久了的地區,也是如此,記憶這個東西很奇怪。例如《荷花澱》是我在延安窯洞裡寫成的,而《山地回憶》是在天津報社機器房的小樓上寫成的。」「在你的作品中有沒有完全靠聽來的故事寫成的?」「可以說是沒有,有時也因為聽了些什麼,引起寫作,但那只是引起而已,故事中的生活還是以經歷為依據的。」「你每次寫作,感覺最困難的是在什麼地方?有無中途寫不下去的時候?後來又怎樣繼續下去的?」

  「最感困難的是:想寫什麼,而對那種事物知道的很少。常常有中途寫不下去的時候。如是短篇,睡一覺,精神好些就可以繼續下去。如是長篇,那就必須轉折一下,但如沒有提綱作指針,轉折是很冒險的。因為雖然寫下去了,並不等於就是寫好了。」

  在提問過程中,他還回答了一個在50年代不容回避的問題:「你在深入生活時,是如何借助黨的政策與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的指導才深一步理解生活的?請舉具體事實說明。」

  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從當時的歷史情況出發,強調了作家必須具有豐富的生活體驗:「在今天,無論是反映一種生活或是一次運動,不借助於黨的政策與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指導,那是不能想像的。即使是細微的生活部分,也是如此。例如寫抗日戰爭,如果不研究抗日期間毛主席的全部著作和黨在抗日根據地的各種政策,是沒有可能反映一個抗日根據地的形成和發展的。但作者必須有豐富的生活體驗,如果沒有體驗,只是政策和理論解決不了創作上的問題。」作為一個從根據地走過來的共產黨員作家,這回答是客觀的、實事求是的。他對生活體驗的強調,尤其具有普遍意義。這裡反映的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現實主義的原則問題,而且也是一個作家的勇氣和性格問題了。因為在50年代前期,用理論和政策圖解生活的現象已經多次地向文壇發起了衝擊,他的這一回答,無異於拿起現實主義的武器,走向了戰鬥的前沿。

  以後,他不止一次地嘲笑了文壇上的這類庸俗氣息。

  他舉過一個例子:抗戰期間,有一篇作品寫有人想給某女孩子介紹一個八路軍做愛人,問:「你願意嗎?」女孩子說:「我不願意。」評論家看到這句話,就說這女孩子很「落後」,而且責及作者,說這句話會使人物降低,作者的「世界觀」有問題。對此,孫犁以他特有的幽默方式回敬說:其實,那個女孩子心裡是很愛八路軍的。按照這位評論家的方式,這個女孩子一聽到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就應該高興得跳起來,說:「好極了!謝謝你!快帶我去找他吧!」這樣,評論家就可以鑒定她很進步,形象高大,作品有進步意義。但是在生活裡並不是這樣。在生活裡,一個人的說話、口氣,因為當時的心情,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處境,常常是有各式各樣的變化的。如果連這一點都不懂,我們還從事什麼文學工作?如果連這一句話也看不明白,我們還「觀」的什麼「世界」。對於文學作品(實際上也是對於社會現象或社會生活)的某些簡單化、庸俗化的觀點,甚至也影響到青少年學生。50年代初期,他和山東省安樂鎮師範學校幾個愛好文學的學生有過一次通信,討論《荷花澱》這篇小說。

  這幾個學生致信孫犁,在讚揚了幾句這篇小說之後,用主要的篇幅提出了批評:一、從小說中摘出「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這句話,說作者「有點嘲笑女人的味道」。還就小說裡的一句話「女人們尤其容易忘記那些不愉快」詰問道:「『女人們』為啥『尤其』是這樣呢?莫非是她們的腦子比男人簡單嗎?」二、指責作者「拿女人來襯托男子的英雄,將女人作為小說中的犧牲品。」作者形容水生等「正在聚精會神瞄著敵人射擊,半眼也沒有看她們」,來信問:「這是否暗示著水生這些英雄看不起這群落後女人呢?否則為啥不說是『沒有顧得看她們』呢?」自然,來信對「不是她們是誰,一群落後分子」這句話更不滿意,認為是「嘲笑、咒駡」。三、說作者「不是鄭重地反映婦女們的事蹟。在文章的最後,作者對女人們好像有些正確的積極的描寫:『……她們學會了射擊……她們配合子弟兵作戰……』但我們覺得還不夠。因為這不是鄭重地反映女人們先進的一面,而是作者為了掩飾自己的輕視婦女的觀點,不得不這樣。」如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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