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六六


  房子有了,又托報社的老崔買來米麵爐灶。這樣一來,在滹沱河南岸的那個世代相傳的家庭,就告別了故土,搬到天津來了。

  朋友和鄰居們也許多次地向孫犁道賀了喬遷之喜,但在他,卻用這樣的文字表達了自己的心情:我對故鄉的感情很深。雖然從十二歲起,就經常外出,但每次回家,一望見自己家裡屋頂上的炊煙,心裡就升起一種難以表達難以抑制的幸福感情。

  我想:我一定老死故鄉,不會流寓外地的。但終於離開了,並且終於攜家帶口地離開了。《詩經》裡說:「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喬遷,原指搬到更好的地方,我們用了這樣的題目,看來是有悖於作家的本意了。既然如此,或者我們可以再借用陶淵明的幾句詩,多少說明他的心情:「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這詩除了個別地方由於時代不同,不能硬套在孫犁身上以外,無可否認,孫犁性格裡是很有些陶淵明情調的。孫犁不是「誤落」,他走的道路,是一種自覺的選擇。就在不久以前,他對筆者說:他慶倖自己抗戰一開始就參加了革命,他對於自己走過的道路,毫不後悔(大意)。他只是熱愛故土,依戀家鄉,如上面所說,他也像陶淵明讚歌「依依墟裡煙」一樣,讚歌他家「屋頂上的炊煙」了。

  〖苦惱〗

  進城以後,孫犁很快發現,在人和人的關係方面,發生了他不喜歡的變化。

  1950年春天的一個晚上,他去濱江道光明影戲院看《青燈怨》,他注意到,一張門票賣到五千元(相當於今天的五角),而一斤玉米麵是一千四百元。坐下後,他看到前後,左右的觀眾,照農村水平來看,都是生活富裕者。置身于這樣的人群中間,他忽然感到,這是跋山涉水、吃糠咽菜的時候不能想像的。

  正片前加演的新聞片上出現了皖南救災的場面。一張張農民的乾瘦的面孔,和襤褸的衣衫、破敗的小屋同時出現。這一景象把他拉回到過去,刺痛了他的心:「難過不在於他們把我拉回災難的農村生活裡去,難過我同他們雖然共過一個長時期的憂患,但是今天我的生活已經提高了,而他們還不能,並且是短時間還不能過到類似我今天的生後。」「我同他們的生活已經距離很遠,有很大懸殊……這種生活的對照,在電影院裡,只有一樓之隔。」這就是說,他首先在自己和周圍人們的身上,發現人和人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他似乎從曾經同甘共苦過的那些人們當中分離出來,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對那個世界人們的痛苦,似乎下再感同身受。他留心到了這一點,只覺得十二分的不舒服。其實,他憑一個作家的良知留心到這一點,就證明他並沒有忘記那個世界:「藝術在這一時刻把我拉到他們的面前,使我從感情上得到一次激動,得到一次陶冶,使我想到在我們祖國的幅員上,大多數的人民還處在這樣的一種生活水準。雖然,我們的城市生活也還需要建設得更幸福,然而以我們眼下的生活作標準,飽經憂患,勤勞樸素,對祖國有過重大的貢獻的農民是夢也不會夢到的。」這天晚上,他已不再注意《青燈怨》演了些什麼,他覺得這段新聞片盡夠他「消化」的了。

  看過電影的次日,他約張同志去北站外寧園。正當暮春天氣,遊人如織,有划船的,有品茶的,從服裝外表看,多是昨晚在影院裡看到的那樣的人們。

  孫犁忽然感到有些憋悶。他很想到那邊長堤上站一站,吹吹久別的農村原野的風。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張同志談了談,對方另有一番見解:

  「你有些觀點是不正常的,落後的。玩玩耍耍,滑冰駁船,飲茶談心,口紅糖香,正是生活的正常現象,也就是我們戰鬥的理想。我們從青年就參加了遊擊戰爭的生活,習慣於山巒漠野,號角槍聲,勺飲壺漿,行軍熱炕,其實這都是反常的,都不是我們生活的目的。我們生活的目的,就是像眼前這個樣子,康樂富強!」

  這番話說得振振有詞,孫犁不得不承認,那道理是對的。是啊,「我們生活的戰鬥的目的是全體人民的康樂富強,」——這,他也是贊成的。但現在這樣還不夠,例如,他覺得昨晚電影上映出的農民生活,離目前情景就很遠。另外,他也看到,天津的許多工人住區,還處於貧困之中,那些窄小的胡同、老朽的磚房、低矮的灰土小屋,甚至還有那些有待清除的野葬和浮厝,那些孳生蚊蠅的穢水溝……都說明工人的生活也還不高,那裡的情況,在他看來,簡直和冀中端村那樣的集鎮沒有什麼區別。因此,他認為天津廣大的工人群眾也需要提高生活,需要改善他們的居住條件和衛生設備。

  這樣,如果說不是反駁,那也是含蓄地修正或補充了張同志的意見。他說:

  如果有的同志有些牢騷,有些不開展,那只是說,從這些鄉下人來看,眼前這些人,很多還是過去那些不事生產的,而有時,他們樂的更沒道理,加強著他們的剝削的、寄生的、醜惡的意識。我們所以不能以眼前的樣子為滿足,是因為我們還需要繼續努力,建設起全體勞動人民的新的康樂富強的生活,在建設過程中,並改造人們的思想,傳統的優越感和剝削意識。

  進城初期,應該說他的生活進入了一個相對安定的時期;但人際關係方面的這種隔膜感、冷淡感,卻又困擾著他。這可以說是一種新的焦慮,在當時進城的人中間,恐怕還很少人有這樣的焦慮,——我們姑且也把這喚作一種「憂患意識」吧,——有誰料到,這種「憂患意識」,會出自一個不久前還被批評為有「小資情緒」(如他的短篇小說《碑》、《鐘》、《琴和簫》等,都曾受到過類似的批評)的作家呢?

  他非常懷念從前在山地、在平原一起戰鬥過、生活過的那些人們,他慨歎進城以後,人們已經不像在戰爭年代那樣互相掛念、互相關心,雖然生活在一個人口密集的大城市的「人海」裡,卻有些漠然而處、「相忘於江湖」了。

  他大概也是懷著這種寂寞感,來理解和看待趙樹理的。1950年冬季,有一天早晨,趙樹理來到他住的地方。他們是頭回見面,談話內容,孫犁已不記得,但對趙樹理印象極深:「恂恂如農村老夫子,我認為他是一個典型的農民作家。」見面之前,孫犁讀過他的《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等小說,那是在抗戰剛剛結束、從延安回到冀中以後。孫犁覺得,趙樹理的小說突破了前此一直很難解決的文學大眾化的難關;但是,如果沒有遇到抗戰,沒有和這一偉大歷史環境相結合,趙樹理的創作前途,就很難預料。所以,他認為趙樹理的成功,不取決於文字形式,也不單單取決於寫什麼(文學題材),也不取決於對文學藝術的見解和所學習的資料,——這些,以前的人們也都解決了或具備了,但並沒有出現趙樹理型的小說。趙樹理的成功,在於適應了時代的需要,「應運而生」。但是,當趙樹理進入城市,這朵花的顏色就暗淡了下來:隨著抗日戰爭的勝利,土地改革的勝利,解放戰爭的勝利,隨著全國解放的勝利鑼鼓,趙樹理離開鄉村,進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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