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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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勝利,是天大的喜事。但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問題就不這樣簡單了。 從山西來到北京,對趙樹理來說,就是離開了原來培養他的土壤,被移置到了另一處地方,另一種氣候、環境和土壤裡。對於花木,柳宗元說:「其士欲故」。 仔細品評一下這些話,不是也有些像是說他自己嗎?對於他,同樣是「其土欲故」。 不過,在進城初期,借著戰爭年代建立起來的「餘風猶烈」的革命風尚,他還是寫了不少富有感染力的動人的作品,而且,當他寫作這些主要是反映過去年代的「歷史小說」時,他又生活在他所喜歡的那些人們中間了。 例如,我們前面提到過的《石猴》、《吳召兒》、《山地回憶》、《秋千》、《小勝兒》、《正月》、《女保管》等小說,就都寫於這個時期。他的僅有的兩部中篇之一的《村歌》,也寫於這個時期,——根據篇未的日期,我們知道那恰好是新中國成立之前的一個月,即1949年9月1日。在這部小說裡,作者還為我們提供了一段關於人與人的關係的很有啟示性的描寫,讓我們也一併介紹一下。 小說描寫的事件的背景,是孫犁參加土改工作的那個張崗鎮——河間府通往保定府的大道上的一個重要村鎮。小說描寫的貧農姑娘雙眉,是土改中湧現出來的一個非常能幹的積極分子,她熱情潑辣,為大家的事常常忘了自己,但有時急躁冒進、脫離群眾。總之,這是那個年代人們常見的那種具有「暴風驟雨」氣息的人物。正是在這個人物身上,黨支部書記李三(他是一個兼會木工手藝的勞動能手,非常正派、樸實)發現了一種潛在的危險。當時土改已接近勝利,在開會和下地勞動時,雙眉手裡總是提著一根青秫秸。她正要求入黨,李三就從這裡談起:「眉,我們說個笑話。就說那些日子你手裡提的青秫秸吧,提著那個有什麼用?」 「有什麼用?你說有什麼用?在鬥爭大會上,我拿它訓教那些地主富農;在地裡訓教那些落後頑固隊!」 「可是,我看見你帶領婦女大隊,手裡也是提著那個傢伙。」 「我沒有打過農民!」 「我見過你把青秫秸指到小黃梨的鼻子上。」李三說,「一舉一動都要分個裡外碼才行!」 「那是我一時性急。」雙眉低頭笑了。 李三說: 「經過鬥爭,群眾的認識提高了,多數的,並不比我們落後。我們再欺壓他們,他們會找機會訓教我們。」 李三在這裡說的,可以看做是孫犁的一種預言,因為群眾「找機會訓教我們」的事件,已經多次地發生了。這,只要想一想1958年以後農村工作中普遍存在的瞎指揮風和強迫命令風,以及「文革」期間出現的種種事情,就會明白。 孫犁十分嚮往過去那些年在人們之間建立起來的誠摯、融洽的夥伴關係,所以,當他1950年7月,在自己那間十分簡陋的小屋裡動手寫作《風雲初記》的時候,他暫時排開了現實生活中人際關係的冷漠感,在心中升起了詩的暖流,喚起了夥伴的感覺。寫這樣的長篇,他只起了一個朦朧的念頭,「任何計劃,任何情節的安排也沒有做,就一邊寫,一邊在報紙發表,而那一時期的情景,就像泉水一樣在我的筆下流開來了。」 但是,生活在小說裡,就像生活在夢中,到底不能解決現實中的問題。所以,他想到了下鄉。 1952年冬天,他到安國縣下鄉。他到的村子叫長仕,距離他的家鄉——安平縣的東遼城村有五十華里路。長仕有一座遠近聞名的廟宇,從前香火很盛。他還記得,在他童年時,他的母親和其他信佛的婦女,每逢廟會,便帶著頭天晚上煮好的雞蛋,步行到那裡,在寺院聽一整夜佛號,她們也跟著念。 但孫犁並沒見過當年法事的盛況。他是第一次到這裡來,不只沒有了廟會,連廟也拆了,尼姑也還俗了,那最年輕最漂亮的一個,成了村支部書記的媳婦。 孫犁在長仕住了半年,寫了《楊國元》、《訪舊》、《婚俗》、《家庭》、《齊滿花》等多篇散文。值得一提的是,在該村居住期間,他曾徒步到博野縣大西章村看望小紅一家。大西章村是他1947年夏天參加土改試點時呆過的村子,在小紅家住過,並和這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小紅家共三口人:母寡居,另有一個弟弟叫小金。孫犁在他的自傳體散文《〈善閛紀年〉摘抄》裡,地寫下了這樣的話……一家人對我甚好。我搬到別人家住時,大娘還常叫小金,給我送些吃食,如烙白麵餅,臘肉炒雞蛋等,小紅給我縫製花緞鋼筆套一個。工作團結束,我對這一家戀戀不捨,又單獨搬回她家住了幾天。大娘似很為難,我即離去。據說,以後大娘曾帶小金到某村找我,並帶了一雙新做的鞋,未遇而返。 但這一次孫犁到大西章村的專程拜訪,結果卻有些出乎他的預料:「不知何故,大娘對我已大非昔比,勉強吃了頓飯,還是我掏錢買的菜。」這事變得如此乖謬,是什麼原因呢?孫犁也不大明白,他只能這樣解釋:「農民在運動期間,對工作人員表示熱情,要之不得,盡往自己身上拉。工作組一撤,臉色有變,亦不得謂對自己有什麼惡感。」以後幾年,小金教書,因為課文中有孫犁的作品,曾寫信求助,並贈大娘照片。孫犁覆信,寄小說一冊,但「自衡感情,已很淡漠,難責他人。」不過,他還和這一家人維持著聯繫,直到「文革」起來,才斷了聯繫。 乍看起來,這是一段太平凡的往事;但仔細想來,其中未嘗不隱藏著某種時代悲劇。這種悲劇對孫犁靈魂的震憾太大了,所以,他竟在一篇用墨極省的《〈善閛紀年〉詩抄》中不厭其詳地記下了它。 關於這一次大西章村之行,他寫了上面提到的那篇《訪舊》。其中有這樣動人的場面:…… 院裡很安靜,還像五年前一樣,陽光照滿這小小的庭院。靠近北窗,還是栽著一架細腰葫蘆,在架下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在納鞋底兒。院裡的雞一叫喚,她抬頭看見了我,驚喜地站起來了。這是小紅,她已經長大成人,發育出脫得很好……她把鞋底兒一扔,就跑著叫大娘去了。 大娘把我當做天上掉下來的人,不知道抓什麼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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