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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文革」出後,方紀健康情況很不好。有兩次開會的時候,孫犁看見了他,看他走路、簽名那樣吃力,孫犁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並且以年長之身,攙扶了比他更弱的夥伴。「文革」前,孫犁曾把司馬光的兩句格言抄給他:頓足而後起,杖地而後行。看來方紀不以為然,反其意而唱,吟成四句詩,孫犁只記住了關鍵的第三句:「為了革命故」——。「為了革命故」又怎麼樣呢?看起來,比較好的解釋是:為了革命故,也不能忘記「頓足而後起,杖地而後行」。

  令人欣慰的是,劫火之後,文章仍在,「我們的作品,自有當代和後世的讀者,作出實事求是的評價。」還是詩聖說得對:古人日以遠,青史字不泯!

  〖從生活走向創作〗

  從石家莊開會回來之後,冀中區黨委決定調孫犁到深縣,任縣委宣傳部副部長。1948年9月,他到了深縣,生活費用仍由冀中文聯供給。所以,這次調動,用他的話說,是「客串性質」,是領導方面為了讓他有機會接觸實際。他滿意這次調動,到任後,分工管國民教育、社會教育(包括鄉村文藝活動),甚至他要和有關同志一起,「發動和檢閱一下沉寂良久的鄉村藝術」。

  由於土改期間受過批判,初來深縣時「還背著一點黑鍋」。但他很快就感覺到,這是大可不必的了:「在這裡工作很好,同志們多系工農幹部,對我也很諒解」。這是真的,他不止一次談到那時的同志關係是很寬容的,和縣長、公安局長、婦聯主任等,都能談得來,他們決不歧視他。在深縣,他只工作了半年光景,離開時,縣委組織部長給他做的鑒定是:

  知識分子與工農幹部相結合的模範。

  他和深縣中學的老師們,也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其中有一位叫康邁千的老師,和他最熟。康老師住在一座小樓上,有一天孫犁去看他,登完樓梯,在迎面掛著的大鏡子裡,看到自己的頭部不斷顫動。這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症候,當時還以為是上樓梯走得太急,並未介意。

  我們在1979年4月有一次訪問他的時候,注意到了他的這個症候。頭部顫動時,下巴尤其明顯。自然,我們當時不知道,這個症候已經有了三十年的歷史。後來,聽熟悉他的人說,他感情激動時,頭部便顫動。根據後來和他多次接觸的體驗,看來這說法是真實的。發病原因,和勞累有關,和情緒恐怕也有些關係。例如,他在1916年4月10日給田間的信裡就這樣說:「從去年回來(按:當指一九四五年從延安回來),我總是精神很不好。檢討它的原因,主要是自己不振作,好思虐,同時因為生活的不正規和缺乏注意,身體也比以前壞……」他在來深縣前,曾立意「改變一下感情,脫離一個時期文墨生涯,對我日漸衰弱的身體,也有好處。」這說明,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已早有覺察。可是,對一個作家來說,畢竟太難放下自己的筆,也太難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從此,這個症候就「粘」上了他,對外人來說,可能還成為他情緒上的一個晴雨錶。我們不知道當他處在壯年時,這症候給他的外觀帶來了什麼影響。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早已年逾花甲:瘦長的身材,面部表情似乎總是那麼文靜;但眼睛很明亮,既有青春活力,又顯得那麼溫和、善良。——這是一位言語不多的誠實的老人,我們想。我們很快就發覺他的頭部在輕微地顫動。過後,我們覺得,對於這位總的看來顯得文弱的老人,這顫動很容易激起來訪者的同情心,無形中倒增加了他待人的魅力了。

  索性再多說幾句吧。最近的這個蛇年春節過去以後,我們之中的郭,帶了兒子(他是北京外語學院英語系的學生)去天津探親,也去鞍山西道的新居民樓看望了孫犁同志。出來以後,郭問兒子:「怎麼樣?孫犁像不像一個農民?」這個大學生回答:「樣子像,眼睛不像。眼睛像一個學者。」顯然,他也觀察到那雙明亮的眼睛很具有思維的活力。

  卻說他在深縣這段日子,過得還是很有意義。對於那位組織部長給他的評語,他並不敢欣然接受,因為他認為自己做得還不夠。但在戰爭年代,他和群眾相處,確實還說得上融洽:

  在那種環境,如果像目前這樣生活,我就會吃不上飯,穿不上鞋襪,也保全不住性命。這麼說,也有些可以總結的經驗嗎?有的。對工農幹部的團結接近,我的經驗有兩條:一、無所不談,二、煙酒不分……對於群眾,到了一處,我是先從接近老太太們開始,一旦使她們對我有了好感,全村的男女老少,也就對我有了好感。直到現在,還有人說我善於拍老太太們的馬屁……說到接近群眾,他還遇到過一件事情。

  那是1947年夏天他在博野參加土改的時候。有一天,他到一個很窮的人家去訪問,招呼了一聲,出來一個紅眼睛的婦女,抱著兩個光屁股孩子,一個吊在乳房上,一個幾乎要從她的臂彎裡溜下來。他覺得這是個邋遢女人。坐定後,問到村裡情況,她又什麼也說不清,支支吾吾,有些害怕。孫犁又覺得這婦女有些傻,甚至替她丈夫惋惜,怎麼會娶這樣一個人當老婆。可是見到她丈夫之後,他不惋惜了:這個男人更膽小,你給他說話,他裝聾作啞,叫人難以忍受。他叫「老蔫」,受了一輩子苦。在生人面前不敢說話,有時說上一半句,別人一笑,他就吞回去,笑笑完事。他最能忍,受的罪也最多,並且得不到同情,好像生來就該受罪。

  但他們開過幾次會後,情況變了。在會上,孫犁有意讓他多說話,同情他,鼓勵他,漸漸地,他變得聰明、活潑起來,孫犁也覺得他勇敢、可愛了。他總是細心地聽著「老蔫」的每一句後,覺得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才有價值。因為,「老蔫」並非生來就「蔫」,「蔫」是受壓抑的結果。現在不蔫了,說話了,這就是一個解放的過程。

  一天開會,孫犁說窮人的血汗供養了地主,他正慚愧自己的話單調乏力,「老蔫」說話了:「你說的一點汗一點血真是不假,汗是血變的,我試過,我接了一碗底汗曬在日頭爺下面,幹了是紅的!」

  我聽了驚心動魄。汗能接在碗裡,汗能曬成紅的。他為什麼要做這個試驗,他有多少汗流在地主的田裡?

  他沒有說出這些感想,有感想的難道都是我們這些人?但從他這一句話,我更加尊重他,尊重他的意見,我想,翻身就是要叫他這樣的老實「無能」的人翻身吧!翻身的真理,就在他的身上!這個簡單的故事,很真實地反映了孫犁學習做群眾工作的過程。他是一個作家,他屬￿自己的時代;他做群眾工作的過程,也就是他成長為一個作家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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