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五六


  事實上他有自己的態度。在他受到批評的作品中,有一篇題名《爹娘留下琴和簫》的小說。這篇小說寫於1942年秋天,最初發表於1943年4月10日《晉察冀日報》的文藝副刊《鼓》上。小說很抒情:一個愛好音樂的老人,(他一直領導著本村的音樂隊),非常鍾愛自己的獨生女兒,竭力供給她上學,並鼓勵她和一個音樂能手結了婚。這對年輕夫婦在很多場合下,不是用語言交流思想,而是用音樂:丈夫從牆上摘下南胡,除去布套,妻子從床頭拉出一支黑色的竹簫,交流就開始了:丈夫望著胡琴筒,妻子凝視著丈夫的臉,眼睛裡「有神采隨著音韻飄出來」。她的臉很嚴肅,而且多變化,但總是籠罩著微笑,真摯而神秘的。久而久之,他們養成一種習慣,妻子與其說什麼,不如拿過簫來吹一支曲子,丈夫對於妻子,則訴諸南胡。生活就這樣推演下去,而且有了兩個可愛的小女兒:大菱和二菱。

  抗戰了,丈夫參加了遊擊隊,妻子在家裡照顧孩子。這女人喜歡沉默,但談起孩子,話就多了。有一次,一位朋友說他喜歡音樂,她不信,她說:一個人愛好什麼,早就應該學習了,早就應該會唱會奏了,既然不會,那就是不愛。這位朋友有點兒不服氣,他指著依偎在她懷裡的大菱說:「你說大菱愛好音樂嗎?」

  「愛!」

  「她也不會唱不會演奏啊。」

  母親笑了,笑這位朋友和一個孩子比。不過,這位朋友還是明白了;這孩子能繼承父母的愛好,「她雖然才八歲,當母親吹簫的時候,她就很安靜,眼裡也有像她母親那樣的光輝放射出來了。」

  母親後來也參了軍,和丈夫在一起。在一次戰鬥中,丈夫犧牲了,她的簫失去了南胡的伴奏。整理過遺物,她和那位朋友商議,把大菱交給他照看,她帶二菱去。大菱接受了父親留下的南胡,二菱隨著母親,去和簫做伴了。這是春天發生的事情,當冬天到來,母親帶著二菱來看大菱和那位朋友的時候,這對小姐妹——十一歲和九歲——已經會進行琴和簫的和諧的伴奏了。這一次,母親又把二菱也留給那位朋友,說是要到延安去。簫,就交在二菱的手裡。不久,因為這位朋友要到別處工作,便把兩個孩子送到了她們的外祖父那裡。她們的外祖父住在河間青龍橋。

  1942年5月,發生了我們前面說過的敵人對冀中平原的大「掃蕩」。這位朋友在秋初來到白洋澱,從一個船夫那裡聽說,有兩個很俊氣的女孩子,大的不過十三四歲,小的也就是十來歲,不久前,在他的船上遭到敵人的機槍掃射,犧牲了。這位朋友遭受的打擊可想而知,他從那茫茫的一片水裡,好像看見了大菱和二菱……不,「我不是設想那殉了難的就是大菱姐妹,那也許是她們,也許不是她們,但那對我是一樣,對誰也是一樣……」

  小說有一個浪漫主義的結尾:忽然,那可能是一個黃昏,在山裡或是在平原,遠處出現了一片深紅的舞臺幕布,晚風中,有兩個穿綠軍裝的女孩子正在演奏,一個拉南胡,一個吹簫。

  小說的基本情節就是如此。發表後,有人說它不健康,過於「傷感」。華北文藝會議上,抑揚雙方不知是否提到這篇作品,但在會後,孫犁卻在這年9月7日給康濯的信裡,特別囑託對方:「印出稿中,特別是《丈夫》和《爹娘留下琴和簫》兩篇,萬萬請你給我找到。」《丈夫》是一篇說抗日光榮、當偽軍可恥的小說,我們姑且不說;他要找的《爹娘留下琴和簫》卻分明是一篇值得他紀念的小說。

  但是,在將近四十年的歲月中,這篇小說並沒有被他收入任何一本集子,人們差不多把它遺忘了,雖然那琴和簫的跳動的音符,在演奏者的眼睛裡那麼動人,不時有流動的神采飄溢出來。直到1980年2月,這篇小說才在《新港》文學月刊上重新出現,改題《琴和簫》,並於翌年首次輯入《秀露集》,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在《新港》上重新發表的時候,作者寫了一篇後記,其中說:……我重讀了一遍,覺得並沒有什麼嚴重的傷感問題,同時覺得它裡面所流露的情調很是單純,它所包含的激情,也比後來的一些作品豐盛。這當然是事過境遷和發病以後的近於保守的感覺。它存在的缺點是:這種激情,雖然基於作者當時迫切的抗日要求,但還沒有多方面和廣大群眾的偉大的複雜的抗日生活融會貫通。在戰爭年代,同志們覺得它有些傷感,也是有道理的。

  這篇後記,除了對自己寫於四十年代的這篇小說進行了應有的肯定外,主要體現著作者嚴格的要求自己和寬容的對待同志的精神,並不一定要當作科學的評論看。我們注意到,這篇後記沒有收入到他的任何一本集子裡去。作者嚴于解剖自己的精神固然令人感動,《琴和簫》卻不應該再受到苛責了。這是記錄了作者感情的一篇好作品。

  確實,孫犁是一個不善於自我表現、卻實在具有豐富的內在感情的人。華北文藝會議上,他雖然「默默」,想得倒不一定少。

  妻子秋後又要生產了,他為她買了半斤紅糖,然後就踏上了歸途。冀中鄉下習慣,認為紅糖對產婦有特殊的滋補功效。

  同行的還是方紀,經過束鹿時,他們在方家(其實是馮家,方紀原名馮驥)吃了方紀的母親為他們做的當地特有的豆豉撈面,味道之佳,使他至今不忘。

  方紀的家庭是中農,抗戰時祖父當村農會主任,遭日軍殺害。還有兩個叔父也被殺害。他自幼托養在外祖母家裡,常聽她講故事。據他自己寫的《傳記》說:在延安,「曾得到了毛澤東同志親自提筆改稿的榮幸。毛澤東同志在我寫給《街頭畫報》的一篇評論稿中親自改稿,親自添寫了這樣一段話:『可悲的是有這樣一種人,對於魯迅先生的思想並未好好的研究,自己錯誤了又不好好的反省,一味拿著別人的死骨頭,當作自己的活靈魂,恐怕魯迅先生在生前對這種人也不過是敬鬼神而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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