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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大隊也經過小五家的大門。一到這裡,敲大鼓的故意敲了一套花點,原想叫小五也跑出來看看的,門卻緊緊閉著,一直沒開。

  當爹娘的還猜不透兒子的心事,試探著問原生:是否把小五追回來?

  原生的回答是堅決的:「叫她回來幹什麼呀!她連自己的丈夫都不能等待,要這樣的女人一塊革命嗎?」當老人說出秀梅的事情時,戰士激動了:「在原生的心裡,秀梅的影子,突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是這樣可愛和應該感謝。他忽然想起秀梅在河灘蘆葦叢中命令他去卡槍的那個黃昏的景象。當原生背著那支槍轉戰南北,在那銀河橫空的夜晚站哨,或是赤日炎炎的風塵行軍當中,他曾經把手扶在槍上,想起過這個景象。那時候,在戰士的心裡,這個影子就好比一個流星,一隻飛鳥橫過隊伍,很快就消失了。現在這個影子突然在原生心裡鮮明起來,擴張起來,頑強粘住,不能放下了。」

  原生沒有多少時間去考慮這些問題,他必須馬上歸隊,去參加解放保定的戰鬥。但是,勝利已經指日可待了,因此,在瓜棚豆架下,在柳蔭房涼裡,好事的男女們到處議論著原生和秀梅的未來的姻緣。

  ……

  夢做完了。假如我們去掉這個夢的那些戰爭的色彩和痕跡,細心的讀者會發現:一切的敘述,都很像他已經逝去的童年的歲月:滹沱河鼓漲的河水,河灘上喧鬧的群兒(那是在五六月間汛期到來之前),鄉村間歡騰的鼓樂,廟會上人群的競逐,乃至征人不歸,高堂念遠,婦姑勃谿,鄰里糾葛,鄉親們的相互關懷和誠摯的問候,少年男女間純真的友誼和朦朧的愛情……這一切,哪一宗不充滿了他「童年時代的歡樂和幻想」?在秀梅身上,沒有和他一同養蠶的那位遠房妹妹的影子?在原生身上,沒有他自己的追求和氣質?

  這些,都已經是一個很遙遠的夢了。夢,尤其是童年的夢,畢竟是迷人的,令人難忘的。如今,在進行了八年抗戰、兩年多的解放戰爭,又進行了一場土改的這片故鄉的土地上,當他構思這篇英雄的故事的時候,那個遙遠的童年的夢,就排著隊復活了。於是,也許在月照中天的夜晚,也許在雄雞三唱的清晨,他便如真如幻、若醉若迷地寫了這篇故事。說到這裡,我們真不得不有條件地同意一次弗洛伊德的說法:創作就是白日夢。順便提一句,他青年時代的確喜歡過弗洛伊德,到了晚年,還肯定過弗洛伊德學說的價值,只是到了後來一些人爭相標舉弗洛伊德的時候,他就暫時息響,不再說什麼了。

  卻說他在滹沱河上的這個夢,後來也出現于《風雲初記》。那是「卡槍」的一段情節,在這部長篇小說裡,卡槍變成了一次「交易」。卡槍的正方——我們姑且這麼說吧——仍是一對最終將成為眷屬的青年男女,負方——就是那個逃兵——則具有了濃厚的愛國主義的意識。閑言少敘,且看下面一段描寫:

  近處的莊稼,都齊著水皮收割了,矮小的就爛在泥水裡。遠處有幾棵晚熟的高粱,在晚風裡搖著豔紅的穗子。有一個人,一步一拐地走過來,春兒漸漸看出是一個逃兵,把槍橫在脖子上……

  「不用怕,大姑。」逃兵說著,艱難地坐下來,他的腳腫得像吹了起來,「我跟你要些吃喝。」

  「你不會到村裡去要?」春兒說。

  「我不敢進村,老百姓恨透了我們,恨我們不打日本,還到處搶奪,像我這樣孤身一個,他們會把我活埋了!」逃兵說。

  「為什麼你們不打日本呀?」春兒說。

  「大姑,是我們不願意打?那真冤枉死人。你想想我們這些當兵的都是東三省人,家叫日本占了,還有不想打仗的?我們做不得主,我們正在前線頂著,後邊就下命令撤了,也不管我們死活,我們才潰退下來。」

  「說得好聽。」春兒撇著嘴……「你家去給我拿一點。」逃兵把槍摘了下來,「我願意把這枝槍給你留下,我把它賣掉也能換幾十塊大洋,這是國家的東西,留給你們打日本吧!」……

  春兒回到家裡,找了芒種來,偷偷告訴他有這麼件事,問問他可行不可行。

  芒種說:

  「行了,這個年頭,咱們有枝槍也仗仗膽兒,你拿著東西前邊去,我在遠處看著,免得他疑心。」好了,這「夢」有些扯得遠了,還是讓我們回到現實中來吧——不過,我們得說明:講一講孫犁那夢幻一般的童年時代的頗具魅力的生活,對於瞭解他的經歷和創作心態,還是很有幫助的。

  〖古人日以遠,青史字不泯〗

  夢幻般的夏天很快地過去了,1948年秋天,他到石家莊參加了一次文藝會議。那是在8月,當時,隨著解放戰爭的節節勝利,晉察冀邊區和晉冀魯豫邊區已經聯成一片,成立了華北人民政府,機關駐石家莊附近。他和方紀同行,那次會議,將醞釀成立華北文藝協會。

  這也是一次浪漫主義的旅行:孫犁這年是三十五歲,方紀還不滿三十歲,正是閱歷豐富、富有想像力的年齡。他們從饒陽出發,向西南行至方紀的家鄉束鹿縣,在縣署駐地辛集鎮看了京劇。他至今記得戲班裡有一名武旦,藝名「九陣風」,她的精湛表演很使他陶醉。自然,這又是他愛好京劇的緣故。他和方紀,在延安雖不相識——方紀1939年由重慶去延安,曾在《解放日報》任文學編輯,他們當時只有文字之交——回冀中後卻共事很長時間了。他們經常騎著自行車,在紅高粱和老玉米的夾道上,競相馳騁。有多少個黃昏,在農村駐地的場院裡,在瓜棚豆架下,方紀神態莊重地操演胡琴,他則縱情盡意地唱著京戲。孫犁在饒陽縣大官亭參加土改的時候,方紀正在饒陽縣影林村參加土改。」現在,他們在赴石家莊開會的途中,看了「九陣風」演出的這樣精彩的京戲,正是知音相遇,同好相求,能不擊節而和、同聲一贊?到石家莊後,開會之餘,他們仍不放棄觀賞戲曲的機會。當時,在這個剛剛解放的城市,環境還不十分安全。在這裡,他們又迷戀上一位唐姓女演員主演的地方戲。一天夜晚,他們冒著敵機轟炸的危險去看她演出,果然,演出中間,突發警報.劇場頓時大亂,有些本地同志,雖然路熟,臨危卻不相顧,他們只好從後臺逸出。

  看來,他們還不能利用這短暫的時間,安適地領略一下都市的生活。連吃飯也遇到了問題.一次下飯館,吃的竟是腐爛牛肉,因而腹瀉,新的營養沒有補充上,把原來的營養也賠進去了。這時,飯館還用著舊式女招待,講花架子,不講衛生。

  戰爭尚在進行,「華北文藝會議,參加者寥寥。有人提出我的作品曾受批評,為之不平。我默默。有意識正確的同志說:冀中的批評,也可能有道理。我亦默默。」兩個「默默」,表現了難能的超然。「古人日以遠,青史字不泯」,白紙黑字,來日方長,青史由人論是非——也許他這麼想,所以才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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