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五四


  〖滹沱河上的夢〗

  自從1947年冬季土改會議以後,孫犁再沒有回過家。當時,幹部家庭成分不好的,都要回避。直到第二年夏收時,土改告一段落,孫犁才有機會回家。時隔數月,加以農村經歷了暴風驟雨式的巨變,孫犁對於妻兒老母的思念,是可以想像的。

  家境已經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但這是一場農村革命,他欣然接受這個變化,也免不了向家裡人做一番寬慰和開導的工作。家中衣物均被封存,孫犁取自用衣物時,特請貧農團派人監督,一如《女保管》中那位「李同志」進村時請群眾看他的背包一樣。

  土改後,一時家中生活無著,他把母親和妻子兒女帶了出去,這是後話。

  1948年夏天發了大水,這時,土改工作組的工作已經結束,他留在張崗寫了幾篇小說。創作生活是高度緊張的,特別是對於一個在藝術上一絲不苟的人,那真是嘔心瀝血的工作;加以在這段日子裡,他常常吃不飽,因而無形中損害了健康。

  他寫的是《光榮》、《種穀的人》和《澆園》等幾篇小說。關於《光榮》,他在晚年接待一次採訪時,曾有如下對話:問:您最喜愛自己的哪幾篇作品?為什麼?答:現在想來,我最喜歡一篇題名《光榮》的小說。在這篇作品中,充滿我童年時代的歡樂和幻想。

  對於我,如果說也有幸福的年代,那就是在農村度過的童年歲月。我們也很喜歡他這篇小說,願意在這裡向讀者做一個介紹,也和作者重溫一下他童年的夢。

  這夢有些顛倒恍惚,撲朔迷離,差不多晚做了二十來年。因此,它沒有出現在挖野菜、唱大戲、聽說書的孩提時代;而是出現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代。惟其如此,戰爭的煙雲為這夢鑲了彩,掛了金,使它變得更加奇譎、瑰麗了——七七事變。滹沱河畔的一個村莊。河灘上的蘆草連成一片,長得十分茂盛,草尖上浮動著孩子們的各色各樣的頭巾。他們晃動著手中的鐮刀,一面飛快地割著草,一面追逐打鬧。像在任何地方一樣,女孩子們的尖叫聲總是傳得更遠……東西北三面忽然有了炮聲。炮聲像瘟疫一樣蔓延著,齧噬著和平人民的心靈。國民黨的軍隊和官員,沒日沒夜地從渡口倉皇南逃。農民很快明白,這裡已經亡了國。

  一聲雷響,風雨齊來。高陽、肅寧一帶出現了人民自衛軍組織,接著,各村爭相仿效,滹沱河兩岸的土地咆哮了。

  村莊裡有兩個男女少年:原生和秀梅。有一天,他們正在河灘割草,忽然發現蘆草深處藏著一個逃兵。這時天色已晚,河灘上空無一人。在秀梅的鼓動下,十五歲的原生萌生了英雄思想,他想接近逃兵。比他更小的、穿著花鞋和短袖白褂的秀梅想幫助他,他拒絕了,這個一雙秀氣的大眼睛裡放著光的小姑娘,只能拿著她那把明亮的小鐮,警惕地守候在一邊。她看著原生像猴子般繞到逃兵身後,接近了,更接近了……那逃兵已經很累,正埋頭包紮腳上的潦泡;嶄新的一支大槍看來還沒有用過,就放在他的身邊。原生撲上去,一腳把他踢趴,拿起槍就跑,秀梅也就跟著跑起來。卡槍成功了。

  原生加入了抗日軍隊,一去十年,沒有音信。他有一個比他大好幾歲的媳婦小五,在家裡變得不安分起來,整天惹公婆生氣。秀梅已經出息成大姑娘,在村裡當著幹部,去做小五的思想工作,卻遭到小五的搶白。她申明:她等不來這沒有男人的日子,誰能等,誰就別找婆家。秀梅臉紅了:她正在說婆家,而且快成了。但是她下了決心,望著小五說:「我不是和你賭氣,我就不尋婆家,我們等著吧。」

  小五繼續長期住娘家,秀梅卻主動擔當起照顧原生父母的責任。

  歲月悠悠,原生依然杳如黃鶴。除了原生年邁的父母,還有他少年時代這位純真的女伴,幾乎真地過著夢一般的、無邊無際的追求和希望的生活了。

  ……

  蒼天有眼,奇跡終於在一天中午出現。那是一個5月的雨後,油綠的平原清新如洗,生機盎然。秀梅正幫著原生的父母在地裡播種,5月的驕陽把這個身著輕衫短褲、發育成熟的農村少女,置於濕熱的土地上,她紅撲撲的臉上,沁出了汗,連身上的衣服也變得緊了些,這一切,襯托得這個北方平原上的姑娘,更加挺秀出眾了。也就在這個時候,南邊過來一匹馬。「那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馬低著頭一步一顛地走,像是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又像是剛剛經過一陣狂跑。馬上一個八路軍,大草帽背在後邊,有意無意揮動著手裡的柳條兒……」

  不用說,這就是原生。十五歲的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一條大漢,一名威風凜凜的解放軍戰士,而且在一次戰鬥中活捉了國民黨軍隊的旅長,當上了特等功臣。

  原生的歸來,變成了當地群眾的一個節日。全區在尹家莊(原生的村莊)村中央的廣場上,開了慶功大會,會後舉行了遊行:

  最前邊是四杆喜炮,那是全區有名的四個喜炮手;兩面紅綢大旗:一面寫「為功臣賀功」,一面寫「向英雄致敬」。後面是大鑼大鼓,中間是英雄匾,原生騎在棗紅馬上,馬籠頭馬頸上掛滿了花朵。原生的爹娘,全穿著新衣服坐在雙套大騾車上,後面是小學生的隊伍和群眾的隊伍。

  大鑼大鼓敲出村來,雨後的田野,蒸曬出騰騰的熱氣,好像是叫大鑼大鼓的聲音震動出來的。

  到一村,鑼鼓相接,男男女女擠的風雨不透,熱汗直流。

  敲鼓手瘋狂地掄著大棒,抬匾的柱腳似的挺直腰板,原生的爹娘安安穩穩坐在車上,街上的老頭老婆們指指劃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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