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五一


  除了編刊物,他還在河間第八中學教了一個班的國文。他這樣做,除了有意模仿「五四」以來某些城市作家的職業習慣外,「還有調劑生活的意味,跑跑路,接近冀中的新一代男女少年,比只是編輯室好。」說到生活,他在當時的生活還是很苦的。抗戰雖然勝利了,也並沒有脫離「遊擊」生活(何況,另一場戰爭已經接踵而至),「那時最苦的是文化團體。有的人,在經常活動的地區,找個富裕的農家,認個乾娘,生活上就會有些接濟。如果再有一個幹妹妹,精神上還會有些寄託。我是一個在生活上沒有辦法的人,一直處在吃不飽穿不暖的狀態中。」在河間的這一年冬天,有一天他的叔父來了。他正在下鄉,叔父看見他蹲在炕沿下燒秫秸取暖,弓腰彎背,活像一個叫化子,就含著眼淚走了。

  在河間的這一年,他還失去了父親。那是他剛剛到河間不久,就聽到父親病重的消息,匆匆趕回家去,侍奉不及一旬,父親就故去了。這個老人,自幼學徒,熬至一個縣城雜貨店的經理,直到老年,才回到東遼城自己的家中。一生所得,除買了五十畝地,還在村北蓋了一所新房,另有牲口棚、草棚、磨棚,一家農民過日子的產業,總算都有了。父親在世時,母親說孫犁是個「大松心」;父親去世後,孫犁忽然感到家庭的擔子壓在了他的身上。

  父親很愛他,他也很愛父親。延安歸來後,父親一時高興,說了句待對的話:「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孫犁當時沒有對。現在,沒等油菜結籽,父親已經去世,他想對時,已經太晚了。

  父親起病並不兇險,只是耩地耬播,出汗受風。無奈日偽佔領時期,損耗了身體,經不起折騰了。

  孫犁想給父親立個碑,至少安個墓誌,並且和一位搞美術的同志,到一個石匠那裡看了石料,請一位老戰友寫了一篇碑文,其中有「弦歌不斷,卒以成名」等句。後來因為土改,這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來河間,原是朋友的一番雅意,在他,則並非初衷,是「羈留」。但是,正像一粒成熟飽滿的種子,落在哪裡,它就在哪裡開花結果了。

  〖烈火在燃燒〗

  抗日戰爭的硝煙還沒有散盡,解放戰爭的炮火就打響了。在解放戰爭的第二年,即1947年的春天,冀中區黨委發動大生產運動支援戰爭,各村都成立了生產委員會。一過元宵節,各村的鑼鼓、鞭炮聲就漸漸稀少,地裡的耕牛、車輛和吆喝的人群多起來了。

  這個春天,孫犁以《冀中導報》記者的身分,隨區黨委有關負責人吳立人、孟慶山,在安平一帶檢查工作。後來,他把這次隨行的結果,寫成《張金花紡織組》、《曹蜜田和李素忍》、《「帥府」巡禮》、《小陳村訪劉法文》、《訪問抗屬》等短篇通訊。發表于《冀中導報》。此外,他還到了白洋澱一帶,寫了《漁民的生活》、《織席記》、《采蒲台的葦》、《安新看賣席記》、《新安遊記》、《一別十年同口鎮》等文章,也發表于《冀中導報》。這些文章,以真切的、樸素的白描手法,概略地反映了冀中地區人民的生活,使我們看到,在這一次戰爭中,冀中人民在思想感情和組織形式上,都更進一步成熟起來,向著新中國的方向前進了。

  除夕將近的空中,飛來飛去的一對鳳凰,唱著哀哀的歌聲飛去,銜著枝枝的香木飛來,飛來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山後有陰莽莽的平原,山上是寒風凜冽的冰天。

  ……

  鳳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點迸飛。
  凰扇火星,
  一縷縷的香煙上騰。
  鳳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煙彌散,
  山上的火光彌滿。

  ……

  上面是郭沫若《鳳凰涅槃》中的詩句。郭沫若被稱為新中國的預言詩人,那在烈火中獲得再生的鳳凰,曾被看作新中國形象。孫犁在冀中的土地上,看到了人民一步步組織起來,走向新生的過程,那裡確實有鮮血,有烈焰,自然也有幸福,有創造:

  在村裡是一垛垛打下來的葦,它們柔順地在婦女們的手裡翻動。遠處的炮聲還不斷傳來,人民的創傷並沒有完全平復。關於葦塘,就不只是一種風景,它充滿火藥的氣息,和無數英雄的血液的記憶……

  不難想像,在過去,一些大席莊,是會利用席民這嚴重的困難,儘量壓低席價,借牟大利,席民不能不忍痛拋售。

  現在,以「專業葦席漁,繁榮白洋澱」為目的的我們的公營商店隆昌號,卻從各地調款來,盡力支持安新的席業,保證席民的生活,和再生產。並且賤價出售糧食、葦,以增加席民的收入,和保證他們的生活。

  ……

  這樣,我就覺得,宏利席店就不只是一種商業組織,定會成為席民自己的一種組織。在這個血肉相關的基礎上,可以看出安新席民生活、席民組織和安新席業的遠景,那遠景是幸福而繁榮的。困難是很多的,進步並不總是十分顯著;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孫犁已經可以在現實的基礎上,展示未來的藍圖了。

  生活總是這樣,為了進步,不只需要作出犧牲,付出勤勞和汗水,有時候,還要蒙受委屈,以至付出更嚴重的代價。孫犁也有過這種時候。

  這還得從頭說起。1946年春天,他剛到河間,《冀中導報》給他登了有麻將牌那麼大的一條消息。區黨委聽說來了一位「作家」,——這在那時的冀中,是很少有的稱呼——就想給他安排「重要職務」。這在別人看來,不啻蟾宮折桂,登龍有望。可是一打聽,都說他幹不了,因此終於沒有做官。可是這條麻將牌大的消息,卻給他留下了後遺症,使他在第二年的土改中受到了批判。「虛名能招實禍,這是我第一次的體驗」。

  他是在1947年夏天,隨工作團在博野縣參加土改試點的,當時,他住在大西章村。有一天下午,他在村外樹林散步,忽然看見貧農團用騾子拖拉地主,以示執行「一打一拉」的政策。孫犁見狀,急忙避開。他不知是誰對政策做了這樣的解釋,他能夠感到,越是「左」的行動,群眾心裡雖不願意,也不敢說話反對,只好照搬照抄,聽其蔓延。

  我們還應該交代一下,由於父親在外經營生意,孫犁的家庭,在他外出讀書時已漸漸升為富農。有一次,他與王林騎車南行,想順便回家。王林說:「現在正土改試點,不知你為什麼還老是回家?」這話在孫犁聽起來,自然是怕他通風報信的意思。戰友的一時不理解,顯然令他失望。他實在並無此意。抗戰時期他回不了家,勝利後,只要有機會,他總是想回家的。何況父親新喪不過一年,家中還有老母、妻兒,也需要照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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