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四九


  感情的變化,是複雜曲折的,當初不如意,今天也許如意。很多人當時如意,後來不是竟不如意了嗎?但是,這一切都太主觀,近於打板搖卦了。打板搖卦也是一種期望,即期望著和他一起生活過的那些人們生活得更好。孫犁對於他所關心的那些人們,總是懷著長久的繫念和深深的祝福。

  在劉村,孫犁住在村北頭一家三合房大宅院裡,這原是一家地主,姓鄭,房東是抗日幹部,不在家,房東太太也外出,看女兒去了。只有一個老傭人看家,並幫孫犁做飯,閒時也坐在椅子上陪孫犁說會子話兒。他叫白旦,在農村,是被看作缺個魂兒、少個心眼兒的那種人,其實卻是極其質樸的貧苦農民。他有一隻眼睛不好,老流淚,不斷用一塊破布去擦。有時,孫犁在寬廣的庭院裡散步,他就靜靜地坐在臺階上,一時間,像失了思想的木偶似的,一動也不動。夜晚,孫犁在屋裡點起一些秫秸取暖,他便蹲在一邊,就著火抽煙。他的形象,在孫犁心裡造成了一種沉重的感覺:「他孤身一人,年近衰老,尚無一瓦之棲,一壟之地。無論在生活和思想上,在他那裡,還沒有在其農民身上早已看到的新的標誌。」同樣,在十幾年以後,孫犁也把他的祝福送給了這位老人:1948年平分土地以後,不知他的生活變得怎樣了,祝他晚境安適。鄭家對門,是婦救會主任的家,在這裡,孫犁卻有一段他十分不願意碰到的「豔遇」。

  孫犁已忘記這家姓什麼,只記得婦救會主任有一個男人似的名字——志揚。志揚的丈夫在外面跑生意,家裡只有她和婆母。婆母外表黑胖,工於心計,一照面,孫犁就看出了她這一點。孫犁初到鄭家,村幹部很是照顧,她以為來了重要上級,親自過來看孫犁,顯得很親近,一定約孫犁去她家坐坐。第二天,在平時人們吃罷早飯的時候,孫犁去了。她正打掃庭院,庭院顯得整齊富裕,新油飾的門窗,閃著亮光。她叫孫犁到兒媳屋裡去,兒媳也在屋裡招呼他去。他走進西屋,卻見主任還沒起床,「蓋著耀眼的紅綾大被,兩隻白皙豐滿的膀子露在被頭外面,就像陳列在紅絨襯布上的象牙雕刻一般。」見此光景,孫犁急忙卻步轉身,婆母卻在外面吃吃笑了起來。從此,孫犁再沒有到她家去過。

  有時在街上遇到她,她也變得非常冷淡了。這並非因為孫犁的「迂」,而是因為她看透孫犁既不騎馬,也不騎車,只是一個身著粗布棉衣,挾著小包東跑西顛的行腳僧似的幹部。確實,孫犁進村以來,既沒有主持會議,也沒有登臺講演,她看准這種幹部主不了村中大事,得罪了也沒關係,更何必設局奉迎?

  這戶人家在1948年冬季被鬥爭。聽到這個消息,孫犁一點也不驚異。

  在這期間,孫犁曾將妻子和兩個女孩子接來,同住了幾天,為主人看家盡職的白旦,卻有些不耐煩。在送她們回家的路上,坐在農村用牲口拉的那種大車上,因為天氣還冷,妻子將雙手插在他的棉襖口袋裡,在夕陽照耀下,她顯得很幸福。在人生的長河裡,這一瞬間的表情,永遠留在孫犁的記憶裡了。八年抗戰,鵲橋難搭,她即將四十歲,臉上的皮膚,已變得粗糙了。

  在村裡,孫犁還遇到了一位老戰友。他叫鄭松如,十幾歲參加抗日,原在冀中區的印刷廠工作,後來調到《晉察冀日報》,仍在印刷廠工作。兩人雖然頭回見面,由於經歷相仿,所以談起來非常親切。

  他脫離工作已經有四五年了,說起來也是人生的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原來,他父親多病,娶了一房年輕的繼母。繼母足智多謀,一定要他回家;他不肯,聲言抗日為重。繼母便給他說好一門親事,新婚之後,「枕邊私語,重於詔書」,松年果然不再回山地,「脫鞋」,(妥協)了。

  在革命隊伍裡,「脫鞋」是丟人的事,但松如此刻和孫犁談起來,已經沒有慚怍之態,倒是對孫犁困苦奔波的生活,時露嘲笑的神色。如此,每當孫犁好言相勸,談到「歸隊」,他就托故辭去。

  一天,他把孫犁帶到家裡去。那是一處富家人的大宅院,雖有破落之象,但規模未減,孫犁被讓進洞房,看到了他那按年齡來說顯得肥胖了些的新婦。新婦看見生人,溜下炕來出去了。因為是老戰友,孫犁並不客氣,靠在疊得很整齊的新被壘上休息了一會兒。這時,他打量了一下這裱糊得如同雪洞一般的洞房:陽光照在浸過桐油的嶄新窗紙上,玻璃般明亮;用紅紙剪貼的各式各樣的纖細、精巧的花朵,把房間點綴得既富麗又溫煦;房間的陳設,脂粉的香氣……無處不洋溢著新婚的喜悅和美滿的氣氛。看著看著,孫犁忽然不安起來:

  柳宗元有言,流徙之人,不可在過於冷清之處久居,現在是,革命戰士不可在溫柔之鄉久處……當然,這裡沒有冰天雪地,沒有烈日當空,沒有跋涉,沒有饑餓,沒有槍林彈雨,更沒有入死出生。但是,它在消磨且已經消磨盡了一位青年人的鬥志。

  孫犁告辭了洞房的主人,獨自又回到那冷屋子冷炕上去——那裡只堆著一些破氈敗絮,另外,還得自己去向村幹部要米,自己籌劃飯食。對於這種生活,孫犁並不覺得低下,相反,他心安理得,情緒高昂:生活啊,你在朝著什麼方向前進?你進行得堅定而又有充分的信心嗎?

  「有的。」好像有什麼聲音在回答我,我睡熟了。

  劉村三個月的生活,是新的行程的開始,在這裡,除了《「藏」》,他還寫了另外兩篇小說——《鐘》和《碑》。此外,他在這個村莊認識了文建會的一位負責人,這個人成了他塑造《風雲初記》中變吉哥這個人物的一個依據;這是一個很可愛的人物,讀過《風雲初記》的人該不會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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