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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妻子應該得到安慰。她在娘家有些嬌慣,本來不會織布。後來孩子多了,穿衣困難,她竟從紡到織,都學會了。這次孫犁回來,看到她的兩個大拇指,因為推機抒都頂得變了形,又粗,又短,指甲也磨禿了。此外,還帶著孩子下地、下場,每逢集日,又去賣線賣布。

  孫犁自幼得到父親疼愛,從沒挨過他一下打。這次見孫犁回到家來,老人很高興。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說話,孫犁說他在外受了多少苦,擔了多少驚,說得多了,老人忽然不高興起來,說:「在家裡,也不容易!」

  孫犁回到自己屋裡後,妻子為父親著想,抱怨丈夫說:「你應該先說爹這些年不容易!」這使他想到,「這些年鬧日本,父親帶著一家人,東逃西奔,飯食也跟不上。父親在店鋪中吃慣了,在家過日子,捨不得吃些好的,進入老年,身體就不行了。」在孫犁的小說裡,我們不止一次看到這樣的場面:一個老人背著孩子在田野裡奔跑,躲避著敵人的「掃蕩」……那裡就該有著他父親的影子。

  ※第六章 烈火中的鳳凰

  〖新的旅程〗

  回冀中,是孫犁的願望。他說,他想回到家鄉搞創作。領導部門批准了他的請求。

  他在東遼城自己的家裡只住了四天,便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渡過滹沱河,向北面的蠡縣縣城走去。村裡一個叫芒種的青年農民送了他一程,這個人的名字,原封不動地寫進了《風雲初記》,而且是一個主角。在小說裡,他先是長工,後來成為一名出色的戰士和年輕指揮員。

  孫犁去蠡縣,是要找梁斌,梁斌正在那裡當著中共蠡縣縣委宣傳部長。

  冬天還沒有過去,在霧中行走,恰似潛游於又深又冷的渾水裡。太陽出來了,霧氣散去,滿樹都是霜雪,銀裝玉琢,另是一番景象。那些年,他養成了走路行軍的習慣,現在,行進在家鄉靜謐,和平的田野上,心裡格外舒坦。太陽爬上了樹梢,霎時間,給大地抹上了一層金子的顏色。此刻,他望著遠村近樹,披金掛銀,不覺心花怒放起來。

  傍晚,他到了縣城,走進縣委機關大院。這裡原是一家錢莊,梁斌住在東屋。

  在孫犁的印象裡,梁斌樸實、厚重。他們最初認識,是在1938年春,孫犁到蠡縣組織人民武裝自衛會的時候,那時梁斌在縣裡領導著一個劇社。1941年孫犁從山地回到冀中,參加編輯《冀中一日》,他們接觸機會很多,便熟起來了。1943年,孫犁在繁峙縣境內堅持了三個來月的反「掃蕩」,在戰爭空隙,還翻越了幾個山頭,去看過他一次,當時,他正隨西北戰地服務團行軍,到太原執行任務。

  他們也有數年不見了,老朋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這天晚上,就說好了孫犁下鄉的地點。梁斌那裡,有一個管文件的身材不高的女同志,姓朱,叫銀花,孫犁就被安排到她家住的村子——劉村去工作。

  劉村是一個大村子,孫犁進村後,按照約定,先找到銀花家裡,見到了她的妹妹——錫花。這是一家中農,錫花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高高的個兒,神態雖然透著明顯的稚氣,但熱情、爽快,能說會道,很會辦事,正在村裡當著黨支部委員。中午,她給孫犁做了一頓可口的家鄉飯,使孫犁至今不忘:煮紅薯、炒花生、玉茭餅子、雜面湯。

  錫花家裡沒有母親,父親有四十來歲,穿著和外表都不像農民,而像一個城鎮歸來的商人。他臉上蓋著酒氣,不愛說話,在人前總像做錯了事似的。在縣城,孫犁聽說他不務正業,當時猜想,也許是中年鰥居的緣故吧。

  錫花的祖父倒很活躍,有些江湖氣,黑而健康的臉上,笑容不斷,不像有七十來歲。憑著感覺和觀察,孫犁推斷他應該是一個牲口經紀或賭場過來人。他好唱昆曲,飯後,拍著桌沿,給孫犁唱了一段《藏舟》。這裡的老一輩人,差不多都會唱幾句昆曲。

  孫犁以普通村民的身分,在劉村住了三個月,人熟地也熟,有些不願意離開了。他在這一年(1946年)3月30日給康濯、肖白(《晉察冀日報》的一個編輯)的信裡,這樣描繪著自己的生活:「因為梁斌同志的照顧,我的寫作環境很好,自己過起近于一個富農生活的日子,近于一個村長的工作,近於一個理想的寫作生活。」在這段日子裡,錫花常到住處看他,有時還帶些吃的去,有時也商量工作。孫犁也常到她家去坐坐,她也總是那樣勤快活潑。孫犁這一年寫的小說《「藏」》,裡邊的女主人公淺花,就含著錫花的影子,或者說,是一個完全藝術化了的錫花:……媳婦叫淺花,這個女人,好說好笑,說起話來,像小車軸上新抹了油,轉的快叫的又好聽。這個女人,嘴快腳快手快,織織紡紡全能行,地裡活賽過一個好長工。她紡線,紡車像瘋了似的轉;她織布,挺拍亂響,梭飛的像流星;她做飯,切菜刀案板一齊響。走起路來,兩隻手甩起,像掃過平原的一股小旋風。

  總之,錫花是給孫犁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一個人物,後來他到了河間,還給她寫過幾回信,錫花每次回信,都談到自己的學習。天津解放後,孫犁進了城,才斷了來往,不過仍關心著她,十多年以後,還向同住在天津的梁斌問起她的消息。梁斌告訴他:1948年農村整風時,她家好像有些問題,被當做「石頭」搬了一下。農民指她家是「官鋪」,還編了歌謠。錫花倉促間尋了一個極普通的農民,結婚了事,好像很不如意。孫犁聞之默然,幾乎是祝福式地發表了他個人的想法:我在那裡居住的時候,接近的群眾並不多,對於幹部,也只是從表面獲得印象,很少追問他們的底細。現在想起來,雖然當時已經從村裡一些主要幹部身上,感覺到一種專橫獨斷的作風,也只認為是農村工作不易避免的缺點。在錫花身上,連這一點也沒有感到。所以,我還是想:這些民憤,也許是她的家庭別的成員引起的,不一定是她的過錯。至於結婚如意不如意,也恐怕只是局外人一時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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