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四六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兩人當日所申之詞,到底誰是誰非,也是多年來難斷的問題。舒群援引《西江月》固然不無道理,而且曹雪芹在小說的敘述語言中,還說這兩首詞「批賈寶玉極恰」;但問題是,怎樣理解這兩首詞?例如,我們所根據的《紅樓夢》版本,它的校注者就說:「這兩首詞用似貶實褒、寓褒於貶的手法揭示了賈寶玉的性格。」孫犁則認為這兩首詞具有「自嘲」性質。

  不必介入這種爭論了,對我們來說,這種爭論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表現了當年真誠、坦率的同志關係,孫犁很懷念這種關係:

  ……我當時青年氣盛,很不以為然。我想,你是系主任,我剛講完,你就發表相反的意見,這豈不把我講的東西否了嗎?我給他提了意見。作為系主任,他包容了,並沒有和我爭論。我常常記起這一件事,並不是說舒群同志做得不對,而是我做得不對。學術問題,怎麼能一個人說了算數,多幾種意見,互相商討,豈不更好?青年時意氣之爭,常常使我在後來懊悔不已。在延安窯洞裡,我還和別的同志,發生過更嚴重的爭吵。但是,這一切,絲毫也沒有影響同志間的感情。離別以後,反因此增加很多懷念之情,想起當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覺得很值得珍惜。那時,大家都在年少,為了抗日這個大目標,告別家人離鄉背井,在根據地,共同過著艱難的戰鬥生活。任何爭吵,都是一時激動,衝口而出,並沒有任何私心雜念或不可告人的成分在內。非同十年動亂之期,有人為了一點點私人利益,大賣人頭,甚至平白無故地傷害別人的身家性命。

  邵子南也是一個喜歡爭論的人,孫犁回憶在延安和他相處的那段日子,邵子南很愛說的兩句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有時是在談話中間,有時是什麼也沒談,他就忽然講出這麼兩句話。他很少坐著談話,即使是閒談,他也總是走來走去。這兩句話又總是說得那麼斬釘截鐵,「說時的神氣也總是那麼趾高氣揚。說完以後,兩片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緊緊一閉,簡直是自信到極點了。」

  邵子南為人單純,孫犁很喜歡他的這個特點。孫犁認為,他有時表現出來的誇誇其談,自以為是,正說明他胸無城府,可以親近。他常掛在嘴邊的那兩句話,做為文學警句看,孫犁也很喜歡。但孫犁又認為,如果處處標新立異,事事與眾不同,那也會成為一種虛無。在這些問題上,孫犁也會和他發生些爭論吧!孫犁講《紅樓夢》,這是他的拿手戲,他其實是講得很好的(舒群只是提出自己的看法,和他討論,並沒有說他講得不好)

  據當年聽過課的朱寨回憶,他至今還記得孫犁講《紅樓夢》裡描寫的那些笑的情況,不同人有不同人的笑,很具體。現在,我們可以用孫犁自己在一個討論會上的發言,把朱寨的記憶補充得更具體一些,發言雖非講課,但總可以幫助我們略窺他當年講課的風采:例如我們寫小說,常常寫到「看一眼」,「笑著說」。在實際生活裡,在不同的場合下,「看一眼」和「笑著說」也有很多形態。我們不能記取這些形態,所以寫到時,就只能籠統地「看一眼」,籠統地「笑著說」。曹雪芹就高明多了,隨便翻翻書,我們就可以找到只在「看」和「笑」這兩個日常動作上,他有多少功夫。「寶玉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小紅「下死眼把賈芸盯了兩眼」,「彩雲打開一看,嗤的一笑」,「寶玉和襲人都撲嗤的一笑」,「聽得吱吱的笑聲,薛蝌連忙把燈吹滅了」,「只見秋紋碧痕唏唏哈哈的笑著進來」。嗤的一笑和撲嗤的一笑,雖只差一個「撲」,情形就不同,人物的性格和當時的心情都表達出來了。

  關於《紅樓夢》,自從他童年接觸了這部書以後,對於他的思想和創作,一直發生著潛在的影響。他寫的關於《紅樓夢》的文章,對於搞這一行的人來說,是「客串」,但他發表的有些意見,卻很為紅學界一些人士所注目。他認為《紅樓夢》決非出世的書,而是入世的書,是為人生的書,「它的主題思想,是熱望解放人生,解放個性」。在另一個地方,他又說,《紅樓夢》的主題,「就是批判人性,解放人性,發揚人性之美。」對於和舒群的那場討論,他後來也有了新的看法:「什麼是《紅樓夢》表現的主要思想呢?看慣了一些公式概念文章,腦筋裡有一套陳腐的觀念的人,反會在這一部作品面前,彷徨四顧,不知所答。而那些紅學家們也從來沒有正視過這一問題。十年前,我們在延安窯洞裡討論過這一問題,當時我粗淺地認為:曹雪芹的思想,主要是通過賈寶玉來表達。因為我想:在創作過程中,一個現實主義作家只能通過他肯定的人物的言行,表示他贊成的方面;通過他否定的人物的言行,表達他反對的方面。我認為賈寶玉是作者肯定的人物。當時有的同志說賈寶玉是作者批判了的人物,舉山《紅樓夢》裡兩首嘲笑賈寶玉的詞為證。自然,這些同志的意見也有部分道理,因為曹雪芹的現實主義,在正面人物身上,也沒有放棄批判……」我們好像花了不少筆墨,談到延安窯洞裡的這場「紅學討論」,孫犁自己也確實對此一直念念不忘。由這件事,我們終於知道:他在追念友誼、嚴於自責的同時,心得和體會也日漸精深了。

  他在延安生活了總共不過一年半,雖然比起晉察冀山地的生活,是夠得上豐衣足食了,但究竟還有不少困難。例如,他寫文章,只能用一種黃色的草紙,那篇著名的小說《荷花澱》,就是在他那小窯洞裡,用這種黃色草紙和自製的墨水寫成的。一年半的時間,還不夠一期大專班畢業:他這個「研究生」(後來提升為教員),卻在創作和學術方面獲得了豐厚的收成——這也是時代給予的一種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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