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四五


  在某種程度上,這裡的生活可以自己設計、自己創造。例如馬達,他的窯洞就設計得很別致,他利用土方,削成了沙發、茶几、盆架、爐灶……不只實用,簡直還是可供欣賞的藝術品。

  孫犁也想自己設計生活,結果卻不成功。他在自己住的那間小土窯頂上種南瓜,破壞了走水溝,大雨下來後,前沿塌落,南瓜沒種成,險些把他封閉在洞裡。

  這可以說是一次水災;他還遇到過另一次水災。魯藝最初創立時,校址在延安舊城北門外雲梯山麓南側,1939年秋天遷來延安東郊橋兒溝。孫犁剛到延安時,先安置在橋兒溝街上一家騾馬店內,一天傍晚,天降大雨(大西北的雨,總是來得那麼急),他們幾個教員,坐在臨街一間房子的地鋪上,閒話天地南北,孫犁剛說:「這裡是高原,下雨不會發水……」就聽到了洶洶的流水聲,探身窗外,洪水已齊窗臺。大家急忙拎起包裹逃出,剛剛出戶,房已倒坍。倉皇間,聽到對面山上人喊:「到這邊來!」大家於是向山坡疾奔。經過騾馬店大院時,洪水從大門湧入,正是主流,水位陡然升高。孫犁被洪水沖倒,碰著一根聳立著的拴馬木樁,他到底是一個男子漢,說時遲,那時快,立即拋掉衣物,猴子般攀登了上去。這時洪水衝擊木樁,並挾有梁木、車轅沖過,他怕沖倒木樁,及時用腳、腿把這些什物撥開,致使多處受傷。好在幾十分鐘水即過去,不然,此處距延河不到百米,難保不順流而下、直達黃河了(延河是黃河中游的一個支流)

  事後,孫犁聽人說,延河邊上有一座石築戲樓,有一年夏天中午,二十多個人在戲樓上納涼歇晌,不料洪水陡然襲來,整座戲樓連人一同捲入延河。孫犁由此深知,鄉諺所雲「遠怕水,近怕鬼」之說,是很有道理的,到一個生地方,不先調查水文地理,是很危險的。

  水災後,孫犁已經身無長物,真的剩了一個「自我」。他深怪事先沒人告訴他們:他們住的這條街,正是山洪的泄水道。幸好第二天他到店院尋覓,在一個車腳下發現了包裹,內有單衣兩套,拿到延河邊,洗去污泥,尚可穿用,那件田間的皮大衣,則不知去向了。

  他是受災戶,當年冬天,領導上給他發了新裝,包括一套羊毛棉衣。原料是不壞,美中不足的是,穿幾天羊毛就往下墜,上半身成了夾衣,下半身又非常臃腫。而且,延安自產的那種深藍色的土布,布質粗疏,本身就有下垂傾向。兩個因素加在一起,很容易弄得肩背皆空,肚大腰圓,差不多成了個不倒翁。這時,和他一同到延安的一位同事,要隨王震將軍南下,他們發的是真正的棉衣褲,告訴他路過橋兒溝的時間,叫他披著那件羊毛棉衣,在街口等部隊通過,他們好「走馬換衣」——因為這位同事既是南下,會越走越熱,棉衣面,就不講究了。計劃兌現後,孫犁有了一件真正的棉衣。剩下一條羊毛棉褲,又由他同來的女弟子們進行了革命:她們把他一條棉褥裡的棉花取出來,把他棉褲裡的羊毛換進去,一舉兩得,他又有了一條道地的棉褲。此外,她們又給他織了一雙羊毛線襪和一條很窄小的圍巾,他居然全副武裝、舒服體面地過了一個冬天。

  事逢湊巧,這時一位同志,又從晉察冀來到延安,他身上穿的,竟是他那件狗皮襖,而且也是另一位同志穿過後送給他的。這是革命大家庭裡的一種交流,是物質的交流,也是情感的交流。系裡養了幾隻雞,後來舒群決定分給個人養,孫犁不習慣這些婆婆媽媽的事,雞分到手,就抱到美術系,送給了正要結婚的閻素,「以加強他蜜月期的營養」。

  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侵略者發動的戰爭,破壞了他們的家庭團圓,他們就到這個革命大家庭裡來團圓了。戰爭遲早總要過去,那時人們就可以回到家裡團圓了;但是,革命大家庭裡的溫暖和團圓還能保持下去嗎?我們的「傳」還要寫下去,孫犁後來有所回答。人生幾次月兒圓?看來人們永遠可以提出這個問題。

  還是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說得好:「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際遇〗

  在延安的學習生活是愉快的。在他的小窯洞裡,除了繼續讀魯迅等中國作家的作品,他還讀了契訶夫的劇作,因為他愛好這位俄羅斯作家的抒情手法。「我在文學方面所受的教育,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從俄羅斯和蘇聯那裡來的。這也是魯迅先生的教導,他介紹什麼,我就學習什麼。」可惜的是,他的一本《楚辭》,在上次水災中,被沖到延河裡去了。那是一個姓梁的女學生送給他的,是商務印的選本。這女學生從北平來到晉察冀,就學于華北聯大高中班,知道老師喜歡讀些古書,就送了他這本《楚辭》,孫犁千里迢迢,把它背到延安,還沒再讀一遍,就付諸東流了。

  並不總是讀書、上課,也生產。他參加了開荒、糊火柴盒等生產活動,特別是修飛機場時,勞動很重,他一頓飯可以吃十四個饅頭,饅頭不大,加起來也該有一斤半吧。剛來延安的時候,「正值大整風以後,學院表面似很沉寂。原有人員,多照料小孩,或在窯洞前曬太陽。黃昏,常在廣場跳舞,魯藝樂隊甚佳。」「敵後來了很多人,藝術活動多了。排練《白毛女》,似根據邵子南的故事。」「白毛女」的故事,是1940年由晉察冀邊區河北某地傳出來的,1944年流傳到延安,翌年1至4月,魯藝師生把它編成劇本並進行排演。在這個過程中,邵子南寫出了最初的草稿,後來又經過了集體的加工和改寫。孫犁看到的,大概是《白毛女》的最初排練情形。

  孫犁繼續進行創作,先在牆報上發表小說《五柳莊紀事》,後來在《解放日報》副刊陸續發表《殺樓》、《荷花澱》、《村落戰》、《麥收》、《蘆花蕩》等。《五柳莊紀事》是孫犁計劃寫的一部中篇小說,可能沒有如期完成,《殺樓》和《村落戰》在《解放日報》發表時,標有副題「《五柳莊紀事》的第一節」、「五柳莊紀事」等字樣,看來就是他這部中篇小說的某些片斷。

  意義最大、影響最深遠的當然是《荷花澱》,這篇小說發表於1945年5月15日《解放日報》副刊,當時任該報副刊編輯的方紀,後來回憶說:讀到《荷花澱》的原稿時,我差不多跳起來了,還記得當時在編輯部裡的議論——大家把它看成一個將要產生好作品的信號。

  那正是文藝座談會以後,又經過整風,不少人下去了,開始寫新人——這是一個轉折點;但多半還用的是舊方法……這就使《荷花澱》無論從題材的新鮮,語言的新鮮,和表現方法的新鮮上,在當時的創作中顯得別開生面。在河北平原和晉察冀山地紮下的根,在延安開花結果了;後來,人們就不斷地談論我國文壇上的那個「出色有無中」的若隱若現的「荷花澱派」。

  這個時候,孫犁由研究生提升為教員,改吃小灶。他講《紅樓夢》。在講課時,代系主任舒群去聽課,課後,發表了些不同意見,引起一場爭論:孫犁認為《紅樓夢》表現了賈寶玉的人生觀,舒群則認為是批判了賈寶玉的人生觀,並引書中的《西江月》為證。

  這是兩首《西江月》詞,見於《紅樓夢》第三回黛玉進賈府,寶玉出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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