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四四


  孫犁來到魯藝文學系學習的時候,何其芳也在那裡。他原是系主任,由於正在休養,舒群代理他的工作。何其芳已經不記得抗戰初在冀中的那次會見,孫犁也沒有提過。不過,孫犁住在東山頂上一排小窯洞裡,何其芳住在下面一層原天主教堂修築的長而大的磚石窯洞裡,相距很近,倒是常見面的。懷著過去讀《畫夢錄》的印象,孫犁總以為他沉默寡言;後來雖然知道他參加革命後文風變得明快,也並沒有根本改變這種印象。到了延安,才知道他非常健談,非常熱情,是個典型的四川人。而且還像一位多年從事粉筆生涯的教師,對問題論辯有方,對學生誨而不倦,對工作勇於任事。由此,孫犁得到一個經驗:不經接觸,僅從一時的文章來判定某人,常常是不準確的。

  邵子南是另一個給他留下了突出印象的四川人。他們還在晉察冀時就認識了,初次見面就高聲喧嚷:「久仰——真正的久仰!」但孫犁想,「我到邊區不久,也並沒有什麼可仰之處,但在此以前,我已經讀過他寫的不少詩文。所以當時的感覺,只是:他這樣說,是有些居高臨下的情緒的。」但從此也就熟悉起來,相互也很關心。

  他和邵子南大體同時來到延安,最初都住在東山頂上兩間相鄰的小窯洞裡。每逢夜晚,孫犁站在門外眺望遠處的景色,偶一轉身,就可以看見邵子南那被油燈照得通明的小小窗戶。孫犁知道,那准是他一個人在寫作,如果有客人,他那一口四川話就會聲聞戶外。孫犁喜歡獨處,尤其不耐聒噪,所以,當代系主任舒群因為合併宿舍,建議他和邵子南合住到山下一間很大的磚石窯洞的時候,他表示不願意搬。他也知道,如果先去問邵子南,邵子南一定願意搬,因為他相信對方沒有擇人而處的毛病:「並且,他也絕不會因為這些小事,而有絲毫的芥蒂,他也是深知道我的脾氣的。」在延安,他還認識了美術系的一位畫家馬達。馬達最初在上海從事木刻藝術,在當時,木刻藝術是一項新興的進步的事業,曾受到魯迅先生的積極支持。孫犁因為愛好革命文學,也連帶愛好了木刻,青年時代買了不少木刻作品。他一直認為,在《魯迅全集》裡,那張魯迅先生與「一八藝社」(由杭州藝術專科學校部分學生組成的木刻藝術團體)的合影中,有一位胸前垂著領帶的、面型樸實厚重的青年,那就是馬達。

  馬達也沉默寡言。兩個沉默寡言的人住在一個大院子裡,又同在一個小食堂吃飯,並沒有多少話,也互相沒有串過門。但是,他們的眼睛和心靈,似乎並不沉默,都對對方相當瞭解。差不多十年之後,有關方面在天津馬場道找了一處住房,以為他們兩人性格相近,職業相當,要他們搬在一起住。因為孫犁猶豫不決,兩人都沒有搬成。不久,又在昆明路給他們找了一處,叫孫犁住樓上,馬達住樓下。這一次,馬達先搬了進去,孫犁的妻子也打掃了廚房、廁所,後來因為聽到一些不利的話,孫家又不想搬了。為此,馬達曾找孫犁動員了兩次,也沒有成功,他只好和別人住在一起了。從這一次,孫犁看到,馬達是誠心誠意地想和他做鄰居的,「古人說,百金買房,千金買鄰,足見擇鄰睦鄰的重要性。但是,馬達對我恐怕還是不太瞭解,住在一起,他或者也會大感失望的。我在一切方面,主張調劑搭配。比如,一個好動的,最好配上一個好靜的,住房如此,交朋友也是如此。如果兩個人都好靜,都孤獨,那不是太寂寞了嗎?」這說法誠然也有道理,不過話說回來,在延安時,邵子南願意和他住在一起,他又嫌對方太活潑、太愛「聒噪」了。

  獨處愛靜也罷,沉默寡言也罷,看起來這只是他的性格的一個方面,而且恐怕主要還是偏重於形式方面。其實,他的內心生活、感情生活是滿豐富的。我們都還記得,他在幼年時候,就對京劇發生了興趣,十二歲那年,父親給他買過一本《京劇大觀》,使他對京劇有了一些知識。可以說,他從童年起,就和京劇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我流浪時,從軍時,一個人苦悶或悲憤,徘徊或跋涉時,我都喊過幾句京戲。」在延安窯洞裡,他不喜歡聽鄰居的聒噪,但把京劇引進了自己的生活。他請了一位經過名師傳授的女同志教他唱,並對她產生了愛慕之情。一天傍晚,他們相約在延河邊上見面。孫犁去了,見她已坐在石頭上等,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顯得很莊穆。看來,愛情的花果唾手可得,但最後,不知道是哪一根神經起了作用,孫犁終於在它面前望而卻步了,於是便形成了又一個痛苦的無花果。

  曾經擔任過魯迅藝術文學院院長的沙可夫,這時也從晉察冀回到延安,並到魯藝來看孫犁。沙可夫作風樸素,平易近人,在晉察冀邊區文聯做領導工作時,雖然有一匹馬,但他自己很少騎,多半是馱東西。飯菜也和大家一樣,有一個時期,因有胃病,管理員縫了一個小白布口袋,裝上些稻米,放在大家的小米鍋裡,煮熟了倒出來給他吃,這就是他的「小灶」了。他對部下,從不疾言厲色,而且很瞭解每個人的長處,真正做到了知人善任。孫犁編的文聯的刊物,把稿子送給他看,他很少有不同意見。他自己也寫,不但為刊物寫發刊辭,寫新詩,還翻譯了重要的理論文章。部下被誤解,或者優點不被人們瞭解的時候,他就盡心盡力地為他們解釋。這樣的領導幹部,當然也是最能夠得到部下的理解、尊重與信任的。多年之後,一位美術理論家透露說,那時沙可夫特別關心孫犁,就像關心一個「貴賓」一樣。孫犁不以為然,「我想這是不合事實的,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當『貴賓』的感覺。但我相信,沙可夫同志是關心我的,因為在和他認識以後,給人的這種印象是很深刻的。」在延安這一次,就又證明了沙可夫的關心:他來到魯藝負責人之一的宋侃夫的窯洞裡,把孫犁也叫了去,向宋侃夫介紹了孫犁在敵後工作的情況。他看到別人都有家眷,而孫犁孑然獨處,因此,當把孫犁送出來的時候,關心地問:是不是也把家眷接到延安來?

  孫犁自然思念妻子。但是一來關山阻隔,路面很不平靜,二來上有年邁雙親,下有小兒女拖累,妻子哪裡能離得開?所以,他只能婉言謝辭了。

  眼前沒有妻子,這是個缺憾。人生幾次月兒圓?他們已有三四年不見了,青春時期的如花美眷,還得在戰火中拖延下去。這對於一個剛剛三十來歲的男子,也是一種艱難的歲月。

  是的,這裡生活不錯,大生產運動帶來了豐衣足食,可以經常吃到牛、羊肉(主食為糜子)。按照當地習慣,頭蹄雜碎是拋掉不吃的,有一次,邵子南從山溝裡撿回一個特大牛頭,在窯洞門口,安上一口大鍋,架起大塊劈柴,把牛頭原封不動地煮在鍋裡,用他那四川人特有的強勁說:「煮上三天,就可以吃了!」孫犁不記得是否和他分享過這次盛餐,但在那些黃昏,在寒風凜冽的山頭,在熊熊的火焰旁邊,卻和他分享了難忘的快樂。

  他的窯洞也不錯。在地上立起四根木樁,搭起一塊木板,這就是床。窯洞的特點是冬暖夏涼,何況,冬季發的木炭很充足,室外再冷,室內照舊溫暖如春。他的家具有青釉瓷罐一個,可打開水,一隻大沙鍋,可以熱飯,也可兼做臉盆。但孫犁不用它洗臉,可以不受「妞兒」的零落了。水房、食堂就在山下,方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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