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三九


  總之,「抗日戰爭,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一種神聖的戰爭。人民作出了重大的犧牲。他們的思想、行動升到無比崇高的境界。生活中極其細緻的部分,也充滿了可歌可泣的高尚情操。」如上所說,孫犁看到了這一切,看到了人民在進行這場有關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戰爭中,他們的思想情操和行動表現得到了鍛造和昇華。

  在這場戰爭中,他(還有他的同時代的夥伴們)一絲一毫也沒有脫離人民,而是和人民融成了一體。這樣,結果必然是:在人民「昇華」的那些地方,他也得到了昇華。

  昇華促成了一種新的境界,毫無疑問,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最難忘的境界。關於這一境界,他自己用下述語言表達了出來:

  善良的東西、美好的東西,能達到一種極致。在一定的時代,在一定的環境,可以達到頂點。我經歷了美好的極致,那就是抗日戰爭。我看到農民,他們的愛國熱情,參戰的英勇,深深地感動了我。我的文學創作,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的作品,表現了這種善良的東西和美好的東西。在美好的極致的境界中進行創作是一種絕大的愉快。「沒有朱砂,紅土為貴。窮鄉僻壤,沒有知名的作家,我們就不自量力地在烽火遍野的平原上馳騁起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寫作,真正是一種盡情縱意,得心應手,既沒有干涉,也沒有限制,更沒有私心雜念的,非常愉快的工作。這是初生之犢,又遇到了好的時候:大敵當前,事業方興,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孫犁在《黃鸝》這篇散文裡,借助虎嘯深山、魚遊潭底、駝走大漠、雁排長空等形象的比喻,解釋「極致」的涵義。這些比喻,全可用來說明他在抗戰中的際遇、狀況。他在抗戰中的文學活動並非他一生事業的頂點,但是,卻使他的事業達到了高潮。

  〖山道彎彎,峰迴路轉〗

  1942年暮春時節,孫犁從冀中返回平漢路西晉察冀山地,這年冬天,日軍又對晉察冀邊區「掃蕩」。於是,他們照老辦法,化整為零,與敵周旋。他和詩人曼晴分在一個小組,每人發了兩顆手榴彈,和墨水瓶一起掛在腰帶上,向敵人的外圍轉移。一路上,老鄉也都撤離。當天夜裡,他們只能在一處山坳欄羊的圈裡過夜,寒風刺骨,根本睡不著覺。後來,曼晴還用《羊圈》這個題目,寫了一首詩。在孫犁看來,曼晴,還有紅楊樹(魏巍),都是晉察冀新詩運動的播種人。他們的詩可能創作于行軍途中,寫在路側的峭壁岩石上或是村莊斷垣上,那可能只是一種口號,一種呼喚,但這些詩做到了和人民的真正的結合,「是一個時代的回憶」,因此,「同著這一偉大的時代,不能磨滅了」。露宿羊圈的這天晚上,孫犁知道,他身邊的這位戰友,並沒有停止詩的構思。

  次日晚上,他們轉到了一個處於高山坡上的小村子。村裡人都已走光,門都七零八落地開著。雖然沒有地方吃飯,卻摸到一家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覺。清早,他們剛想捉捉衣服裡的群虱,敵機就來了。他們跑進一條山溝,隱蔽在大石下面。飛機沿著山溝來回轟炸,氣浪搖動著山上的樹葉。孫犁還有時間觀察它:侵略者欺侮我們沒有高射武器,飛得很低,幾乎就要擦著了小村莊的屋頂和樹木。事後老百姓傳言:敵人從飛機的窗口,抓走一個坐在炕上的小女孩。孫犁把這一情節寫進了一篇通訊,不料編輯刻舟求劍,把稿子改得令人啼笑皆非。

  敵機走後,陽光已經撒滿山溝,他們坐在河灘上,繼續捉拿蝨子。直到肚子轆轆地叫了起來,才勉強爬上山坡,去尋些能吃的東西。

  雖然是在戰爭環境,山地的老鄉,還是把凡能耕種的土地,都種上莊稼。不論是溝溝坎坎,方形、菱形、……只要有泥土,就不會閒置起來。這種情況,整個抗戰時期都沒有改變。太原出版的日文報紙《東亞新報》,1943年11月18日這樣報道:

  飛機上的俯視——當飛入山嶽地區時,觸目所見除峨然聳立的山嶽外別無人跡……村落及街巷的庭院中不但沒有人,連一匹牲畜都沒有,在飛機上就可以覺察到敵方(指抗日軍)空舍清野的徹底性的一斑,同時不論在山谷或高原上,除岩石外全耕種得井然有序,由此可見中共對增加生產的努力。

  這種情況,也為兩個腰間掛著墨水瓶的戰士救了急。他們發現了一小片胡蘿蔔地,因為敵人「掃蕩」,還沒有收穫。兩人用木棍掘開凍土,取了幾個,用手擦擦泥土,便大嚼起來,其香甜美脆,至今想來,孫犁還覺得懸乎唇齒之間,——只可惜當筆者寫這段文字的時候,他的老朋友曼晴已經離開人世了。

  像這類遊擊生活,在那樣的年代裡是家常便飯。孫犁還記得在一次戰鬥中,夜晚在荒村宿營的故事:不知那是什麼村名,總之,村民已經跑光,黑黝黝一片,沒有聲息。他和同伴們摸進一間破房,不敢打火點燈,別人都擠在炕上,他順著牆邊一摸,有一塊平板,好像搭好的門板似的。他暗自高興,慶倖自己有了好睡處,便舒舒服服地躺下去。天亮醒來,才發現自己原來睡在一具棺木上,不由為之一驚。「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其中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同一個死人,睡了一夜上下鋪,感謝他沒有任何抗議和不滿。」1942年冬,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傳達到了晉察冀邊區,影響很大,文藝界有很大的變動和整頓。原來的晉察冀文聯機關和各個協會,實際上不再存在,只有一個名義,文藝幹部幾乎全部下鄉了。孫犁在文協工作的同人,田間到盂平縣下鄉,兼任宣傳部長,康濯到農會,鄧康到合作社搞經濟工作,他則被分配到《晉察冀日報》社。當時,他不大願意去當編輯,願意下鄉。有一次在街上遇見原文聯負責人沙可夫,向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向待部下寬和的沙可夫,這一次卻很嚴肅,他只說了三個字:「工作麼!」

  孫犁沒有再說話,背上背包就去了報社。這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共產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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