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四〇


  他在《晉察冀日報》編副刊,有時也兼做記者。1943年農曆正月間,晉察冀邊區在冀西平山縣召開參議會,孫犁以記者身分,對會議進行了十幾天的採訪,會後,寫成《二月通信》,發表于同年《晉察冀日報》的文藝副刊《鼓》上。這篇通信,給我們提供了有關作家和當時開會情況的不少生動資料。孫犁當時坐在靠近會場前方一角的記者席上,他常常注視著主席團成員之一的聶榮臻司令員。那時,會上正在討論統一累進稅稅則,他看見聶司令員十分注意聽取來自農村的參議員們的發言,有時回過身去,和一個留有白鬍子的老人商量著,研究著;他看見他有時陷入沉思,有時又爽朗地笑起來。「我從他的舉動上、精神上,想起許多事。在我的印象裡,聶司令員和中國一些可歌頌的名將的風度,凝結成一個形象。這個形象,我是無比重視的。」

  會議期間,有一天晚上演《日出》,他正好坐在聶司令員和肖克副司令員的後邊,這使他對他們作了一次近距離的報道:「肖好像對上海的生活不很熟悉,聶時而向他解釋幾句。他感動地說:『看完這個戲,可以得到多少知識啊。』肖常到展覽室去瀏覽我們文學部的展覽品,你的《平原上》也在那裡陳列,還有別人的幾個長篇。肖很為這些作品不能印出惋惜,他每天要花一些時間去讀,你知道他也在寫一部長篇小說……」

  在會議的最後幾天,情況變得緊急起來。日軍出動數千兵力,對邊區進行「蠶食」。敵機從會場附近的山頂上軋軋飛過,「聶每天還是靜靜地坐在主席臺上,聽著每一個參議員的發言,考慮著每一條決議。」在一個深夜,從五臺山的雪峰上趕來一團子弟兵,分駐在會場周圍,執行保衛大會的任務。

  十幾天的採訪生活,給他留下了寶貴的紀念。一半是為了慰勉遠方的戰友,一半是為了記下自己的真實感受,他說,他好像走入了一個新天地,他的內心不斷激發著熱情和嚮往。

  他告訴那位正在遊擊區工作的不便公開姓名的戰友——同志,我們幾年來,為雙十綱領在邊區的徹底實現盡了不少努力。在這一次會議上,我再看見雙十綱領在過去幾年間的成就的光彩,和今後將放射的更大的光彩。戰後新中國的形象,如同我最愛的作品的人物的形象一樣,在我心裡站出來,為我的一切思想感情所擁抱。

  他在《晉察冀日報》社工作的時間並不長,1943年秋天,就調到華北聯合大學教育學院的高中班去教國文了。當時教育學院的院長是李常青,他曾在晉察冀北方分局宣傳部負責,孫犁自從1939年到山地以後,一直在他領導下工作,他對孫犁也很關心。孫犁覺得,這次調動可能是他的提議。

  對這次調動,孫犁也比較滿意。抗戰期間,他所教的學生多半是短訓性質,只有這一次,和學生相處時間較長,感情也比較深,並在反「掃蕩」中共過患難,在以後的日子裡也得到過這些男女學生們的關懷和幫助。

  高中班駐地在阜平縣的一個村莊,教員們有一個宿舍大院。因孫犁性格較為內向和孤僻,他自己在村北找了一戶人家住下,睡的是臨時搭起的門板,每天清早,到村邊小河洗漱,時值晚秋,金風習習,河水已經很涼了。

  正在這時,有一位在別處工作的同志來信說,給他帶來了家庭的消息。他往返用了六天時間去詢問的這個消息,竟是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長子夭折。這孩子叫孫普,年僅十二歲,因戰亂缺醫少藥,死於盲腸炎。從此,我們常看到作者在文章中使用的一個筆名:紀普。

  孫犁經受住了這次打擊,但是,他遠在冀中的年輕的妻子,是否也能經受住這樣的打擊呢?痛悼之餘,他想起了一件往事,不免又替妻子擔心。

  那是他們婚後不久的一個夏天,家中的老屋,年久失修,本已朽敗;再加下了幾場大雨,就出了事:有一天中午,他在炕上睡覺,妻子也哄著新生的普兒進入夢鄉。忽然,房梁咯吱咯吱響起來,妻子驚醒,抱起孩子就往外跑,跑到院裡才呼喚丈夫——險些把他砸在屋裡。

  事後,孫犁問她:

  「為什麼不先叫我?」

  「我那時心裡只有孩子。」妻子笑了,抱歉而憐惜地說。孫犁自然不懷疑妻子對他的恩愛,但從此悟出一個道理:對於女人來說,母愛超出了夫妻之愛。

  現在,長子已經永遠離去,她能夠經受住這一打擊嗎?他翹首東望戰雲密佈的冀中平原,在滹沱河畔那間已經翻修過的老屋裡,他仿佛聽到了妻子悲慟欲絕的尖利的哭聲。這時,他雖然已是三十歲的男子漢,也淒然心碎了。

  天更涼了,村邊的小河結了一層薄冰,隨著冬天的到來,日軍對邊區開始了新的週期性的「掃蕩」。

  華北聯大的師生們領到那被稱作「阜平藍」的粗布棉衣後,隨即爬山越嶺,向繁嶺縣境轉移。沒有等到喪子的傷痛稍加平復,孫犁就參加了新的反「掃蕩」行動。

  山道彎彎,峰迴路轉,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子,才在深山裡的一個小村莊中停了下來。孫犁的頭髮蓄得很長了,一個同伴借來老鄉一把剪刀,替他剪了剪,不料他發起燒來,脖頸以下,延及脊背上部,生了許多水痘,火燒似的,又疼又癢。是剪刀不淨還是其它原因引起的?在當時的情況下,無法確診。他認為很可能是天花,他教的高中班有個學生,叫王鑫郎,是全班長得最漂亮的,他在轉移中就得了天花,等到反「掃蕩」結束,相互見面問候時,別人簡直不敢認他了。孫犁以為,他幼年種過牛痘,可能發病輕微,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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