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三五


  先說拆城。女縣長李佩鐘向拆城的民工作了動員,大家分散開,剛要動手,來了三個穿長袍馬褂的紳士,為首的正是李佩鐘的父親李菊人。他說:「古來戰爭,非攻即守,我們的武器既然不如日本,自然是防守第一。從縣誌上看,我縣城修在宋朝,高厚雄固,實在是一方的屏障。縣長不率領軍民固守,反倒下令拆除,日本人一旦攻來,請問把全縣城生靈,如何安置?」

  李菊人領了半輩子戲班兒,不但他的見識、學問,全從戲臺戲本上得來,就是他的言談舉動,也常常給人一個逢場作戲的感覺。全縣好看戲的人差不多全認識他,民工們扛著鐵鏟大鎬圍了上來。

  「我們不是召集過幾次群眾大會,把道理都講通了嗎?」李佩鐘說,「那天開會你們沒參加?」

  「那天我偶感風寒,未能出席。」李菊人抱歉的說。

  李佩鐘說:

  「我們進行的是主動的遊擊戰,不是被動的防禦戰……」

  「那可以進行野戰,」李菊人截住說,「昔日我軒轅黃帝,大敗蚩尤于涿鹿之野,一戰成功,這是有歷史記載的,可從沒聽說拆城!」

  李佩鐘向他們解釋,抗日戰爭是歷史上從沒有過的戰爭,很多事情是舊書本上查不出來的。三個紳士還要麻煩,群眾等不及了,亂嚷嚷起來:「這點兒道理,我們這莊稼漢們全捉摸透了,怎麼這些長袍馬褂的先生們還不懂?別耽誤抗日的寶貴時間了,快閃開吧!」

  他們一哄散開,鎬鏟亂動,塵土飛揚,籠罩了全城。三個老頭兒趕緊躲開,除去李菊人,那兩個還轉回身來,向縣長鞠躬告別,從原道走回去了。一路走著,拿草珠子的老頭兒感歎地說:「我們每天起來,連個遛畫眉繞彎兒的地方也沒有了!」

  拿腰子的說:

  「李菊老吊嗓子的高臺兒也拆了哩!」

  李菊人卻把馬褂的長袖子一甩,唱起戲來。關於破路,《呂正操回憶錄》作了這樣的介紹:「由於敵人是使用汽車、裝甲車、騎兵的快速部隊,平原地形,有利於敵,不利於我。」「冀中平原毫無山丘之阻,交通異常便利……這對敵之『掃蕩』、機械化部隊之使用甚為有利。於是全冀中軍民在『破路就是抗日』的口號下,對所有道路進行了全面破壞。這一工作,從1938年1月開始,到秋季基本完成。」

  在冀中抗戰史上,破路實際上是改造平原地形的一大壯舉。

  《風雲初記》裡描寫的破路的情況和細節,同上述真實背景完全相符,連時間上也不差什麼。小說敘述說:破路的圖樣發下來的時候,已近舊曆年節,那是一個充滿驚恐和痛苦的年節:

  平原上這一個年節,記下了人民生活心情的重大變化。一過臘月初十,就到處聽見娶兒媳婦的花炮,為了使爹娘松心,許多女孩子提前出嫁了。媒婆們忙了一陣,很多平日難以成就的婚姻,三言兩句就說妥了,女家的挑揀很少。有的丈夫不在家,娘家一定要娶,就由小姑子頂替著拜了天地。

  敵人的燒殺姦淫的事實,威脅著平原的人民。在鐵路兩旁,那些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新年前幾天,換身乾淨衣裳,就由父親領著送到了婆家去。在根據地,爹娘們還想叫女兒搶著坐花轎,嗩呐和鑼鼓,從夜晚一直吹到天明。可是,因為敵人的馬蹄、汽車和坦克,在平原的邊緣,在冰凍的麥苗地裡踐踏傾軋,就使得在大道上奔跑的迎親車輛,進村的喜炮,街頭的吹唱,都帶上了十分痛苦的性質。在這種情形下面,破路的動員,簡直是一呼百應。誰家有臨大道的地,都按上級說的尺寸,去打凍刨坑。早晨,太陽照耀著小麥上的霜雪,道路上就擠滿了搶鎬扶鏟的農民。

  小說敘述了農村各階層的人們對破路的不同態度。參加過高蠡暴動的高四海老人,他的麥地是一塊靠近路邊的又窄又長的條道地,他「一並排連挖十二個大溝,差不多全部犧牲了自己的小麥。他的溝挖得深,鏟得平,邊緣上培起高高的土牆,像一帶城牆的垛口……他全身冒汗,汗氣從溝裡升起,圍繞在他的頭頂,就像雲霧籠罩著山峰。」而地主田大瞎子,卻把長工按尺寸在他的地裡挖的溝重新填上,用吃街占道的辦法,把溝往外挪,挖在了大道上。高四海說:「日本人侵佔我們的地面,我們費這麼大力氣破路挖溝,還怕擋不住他!像你這樣,把挖好的溝又填了,這不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誠心歡迎日本,惟恐它過來的不順當嗎?」

  田大瞎子狡賴說:

  「你看,把溝挖在大道上,不更頂事兒?」

  這時從北面過來了兩抬花轎,後面緊跑著幾輛大車。趕車的鞭打著牲口,在田大瞎子的地頭上碰上溝,差一點兒沒把送女客翻下來。吹鼓手告訴高四海說:北邊的風聲不好,有人看見了日本的馬匹。高四海對田大瞎子說:「看!你這不是擋日本,你這是阻擋自己人的進路。你的地裡,留下了空子,日本人要是從這裡進來,禍害了咱這一帶,你要負責任!

  「我怎麼能負這個責任哩?」田大瞎子一背鐵鏟回家去了。

  「什麼也不肯犧牲的人,這年月就只有當漢奸的路。一當漢奸,他就什麼也出賣了,連那點兒良心!」高四海又挖起溝來,他面對著挖掘得深深的土地講話。

  高四海老人沒有說錯,日本人過來以後,田大瞎子連同他的兒子、在北平的大學裡念過書的田耀武,都成了日本人的合作者。

  孫犁趕上了在冀中平原上進行的這些轟轟烈烈的工程;因此,在字裡行間,人們很容易讀出他的感情、乃至經歷來。

  冀中平原上的第三項工程開展得稍晚一些,那時孫犁正在山地工作,沒有趕上。他寫的關於冀中挖洞的故事,是聽人說的。但是,他卻有過鑽洞的經驗,那是1944年3月,他到位於太行山東麓的曲陽(在河北省西部)遊擊區走了一趟,在洞裡住過一夜。重要的是,他有過和冀中人民同甘苦、共患難的經歷,所以,寫起洞來,仍然使人感到非常親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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