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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山路花爛漫〗

  在晉察冀的山路上,孫犁走上了征戰的路,也走上了文學的路和收穫的路:他的第一批創作的果實,是在這裡結出的。「我寫了一些短小的文章,發表在那時在艱難條件下出版的報紙期刊上。它們都是時代的倉促的記錄,有些近於原始材料。有所聞見,有所感觸,立刻就表現出來,是璞不是玉。生活就像那時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隨手可以拾到的碎小石塊,隨便向哪裡一碰,都可以迸射出火花來。」這是謙虛的自白,卻無意間說出了一種良好的創作狀態:在最自由、最不經意的時候,已經收穫到他該收穫的東西。

  他這個時期或稍後一些時間的創作,實際上就記錄著他那時的生活見聞和生活歷程。像《識字班》這樣的散文自不必說,就是他的小說,也多是生活的實錄。如《老胡的事》,這篇末尾綴著「1942年11月20日夜記於山谷左邊的小屋」字樣的小說,就真實地記著當地老鄉採集樹葉做酸菜的情形:「現在秋風起來,樹葉子要落了,她每天到山溝裡去,摘杏葉、槐葉、楸樹葉。回來切碎了,漬在缸裡做酸菜……」也記著他們揀風落棗子的情形:「秋末,山風很大,風從北方刮過來,一折下那個大山,就直竄這條山谷,刮了一整夜還沒停下。」「一夜風,棗樹的葉子全落了,並且蹤影不見。小梅跳來跳去地撿拾地下的紅棗……老胡也跟在後面拾。打棗時遺漏在樹尖上的棗,經過了霜浸風乾,就甜得出奇,」不過,揀棗人是很辛苦的:「小梅走到山頂上了,那裡風很勁,只好斜著身子走,頭髮豎了起來,又倒下去;等到老胡追上了,她才回頭問」——

  「胡同志,你又去找花嗎?」

  老胡說要幫她去拾棗子,小梅笑了笑說:「你不怕冷?」

  風噎住她的嗓子,就趕緊回過頭去又走了。老胡看見她的臉和嘴唇全凍得發白,聲音也有些顫。」

  像這些地方,實際上也描述著作者的生活蹤影。如前所說,在戰爭年代,他是挨過餓的,山溝裡的棗子,也不總是能隨便食用的。他用第一人稱寫的《看護》這篇小說,記錄了一次行軍生活:「我們在山頂上走著,飛機走了,寬大清澈的河流在山下轉來轉去,有時還能照見我們的影子。山上兩旁都是棗樹,正是棗熟棗掉的時候,滿路上都是流出蜜汁來的熟透的紅棗。我們都餓了,可是遵守著行軍的紀律,不拾也不踩,咽著唾沫走過去。」「天明我們進入繁峙縣的北部。這是更加荒涼的地方,山高水急,道狹村稀。在陰暗潮濕的山溝裡轉半天,看不見一個村莊,遇不見一個行人,聽不見一聲雞叫。」「爬了半天,我餓的再不能支持,迷糊過去……在我們頭上,有一棵茂密的酸棗樹,累累的紅豔的酸棗在晚風裡搖擺。我一時聞到了棗兒的香味和甜味。劉蘭也正眼巴巴望著酸棗,眉頭蹙的很高。看見我醒來,她很高興,」——「同志,到了這個地步,摘一把酸棗兒吃,該不算犯紀律吧!」

  我笑著搖搖頭,她伸過手去就擄了一把,送到我嘴裡,她也接連吞下幾把,才發覺一同吞下了棗核和葉子,棗刺劃破了她的手掌。

  這裡寫的,簡直是前面說的他那幕吞食酸棗情景的重演。他晚年不願意吃酸味水果,但對酸棗樹始終懷著「敬意」,每次見了它,都有知己之感呢。因為「酸棗救活了我,我感念酸棗。」

  在《吳召兒》裡,他更詳盡地敘述了晉察冀山地的生活:「那幾年,我們在山地裡,常常接到母親求人寫來的信。她聽見我們吃樹葉、黑豆,穿不上棉衣,很是擔心焦急。」「要說是寫文章,能找到一張白報紙,能找到一個墨水瓶,那就很滿意了,可以坐在草堆上寫,也可以坐在河邊石頭上寫。那年月,有的同志曾經為一個不漏水的墨水瓶紅過臉嗎?有過。這不算什麼,要是像今天……就不再會為一個空瓶子爭吵了。」然後,他終於又說到行軍——關於行軍:就不用說從阜平到王快鎮那一段討厭的砂石路,叫人進一步退半步;不用說雁北那郯不完的冷水小河,登不住的冰滑踏石,轉不盡的陰山背後;就是兩界峰的柿子,插箭嶺的風雪,洪子店的豆腐,雁們關外的辣椒雜面,也使人留戀想念。

  還有會餐:半月以前就做精神準備,事到臨頭,還得拚著一場瘧子,情願吃的上吐下瀉,也得弄它個碗淨鍋幹;哪怕吃過飯再去爬山呢!是誰偷過老鄉的辣椒下飯,是誰用手榴彈爆炸河潭的小魚?哪個小組集資買了一頭蒜,哪個小組煮了狗肉大設宴席?……

  下面他寫到山,人們很難不相信,那是他親身經歷過的境遇的寫照。這是大黑山,也叫神仙山,「是阜平最高最險的山峰」。天黑的時候,他們到了這座山的腳下:一望這座山,我們的腿都軟了,我們不知道它有多麼高;它黑的怕人,高的怕人,危險的怕人,像一間房子那樣大的石頭,橫一個豎一個,亂七八糟地躺著。一個頂一個,一個壓一個,我們耽心,一步登錯,一個石頭滾下來,整個山就會天崩地裂房倒屋塌……

  等他們在這座山的山頂上過夜的時候,遇到了另一番景象:

  山頂上有一丈見方的一塊平石,長年承受天上的雨水,給沖洗的光亮又滑潤。我們坐在那平石上,月亮和星星都落到下面去,我們覺得飄忽不定,像活在天空裡。從山頂可以看見山西的大川,河北的平原……這一夜下起大雨來,雨下的那樣暴,在這樣高的山上,我們覺得不是在下雨,倒像是沉落在波浪滔天的海洋裡,風狂吹著,那塊大平石也像要被風吹走。

  ……我爬到大石的下面,不知道是人還是野獸在那裡鋪好了一層軟軟的白草。我們緊擠著躺在下面,聽到四下裡山洪暴發的聲音,雨水像瀑布一樣,從平石上流下,我們像鑽進了水簾洞……在《蒿兒梁》裡,他也寫到了自己身歷過的大山,那是有名的五臺山。「五臺山有五個台頂,北邊的就叫北台」;當時,他住在北台腳下的成果庵裡。這裡是繁峙、五台交界的地方,他眼前這座有名的高山,長年積雪不化,6月天走過山頂,倘遇風雹,那也會凍死。

  現在,他們正向台頂進發,半山腰上的杉樹林裡,已經積著很厚的雪,「向陽的一面,掛滿長長的冰柱。不管雪和冰柱,都掩不住那正在青春的、翠綠的杉樹林。這無邊的杉樹,同年同月從這山坡長出,受著同等的滋潤和營養,它們都是一般茂盛,一般粗細,一般在這刺骨的寒風裡,茁壯生長。樹林裡沒有道路,人走過了,留下的腳印,不久就又被雪掩蓋。」後來,他們終於踏著半人深的積雪,登上了北台頂,這裡,日本人是再也無法上來了(因為他們沒有嚮導和群眾的掩護):站在這山頂上,會忘記了是站在山上,它是這樣平敞和看不見邊際,只是覺得天和地離的很近,人感受到壓迫。風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沒有聲音,卷起一團團的雪柱。

  走在那平平的山頂上,有一片片薄薄的雪。太陽照在山頂上,像是月亮的光,沒有一點暖意。山頂上,常常看見有一種叫雪風吹幹了的黃白色的菊花形的小花,香氣很是濃烈……薄薄的雪上,也有粗大的野獸走過的腳印。深夜在這山頂上行走,黃昏和黎明,向著山下號叫,這只配是老虎、豹。

  在這裡,可以看見無數的、像蒿兒梁那樣小小的村莊,像一片片的落葉,粘在各個山的向陽處……

  遠處,那接近冀中平原的地方,騰起一層紅色的塵霧。那裡有楊純的家。他好像看見了那臨河的小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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