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三〇


  他寫過一首詩,叫《蝗蟲篇》,在這首詩的「附記」裡,他記下了這樣一件事:1939年,我被調到阜平一帶工作。阜平山窮水惡,地瘠民貧,公糧匱乏,食不得飽。每至下午三、四點鐘,即覺饑腸轆轆,不得不到村外山溝,揀些黑棗、紅棗充饑。一日,同陳君外出,漫步至山上,山頂有一荒寺,庭生茂草,蝗蟲飛躍其間,我與陳君各捉母蝗蟲一大把,另揀枯樹枝一堆,在臺階上架火燒之,得飽餐焉。幼讀《水滸》,言浪子燕青,于不得食時,常到野外,覓些蟲蟻充饑,當時頗不知蟲蟻為何物,又何以能入口。今始明白,所謂蟲蟻,殆指此等物品耳……當時是戰爭環境,連晉察冀領導機關也同樣過著艱苦的生活,呂正操在他的回憶錄裡就說過:「在晉察冀山地,我們是吃過黑豆的。」

  阜平山地缺糧,也缺布匹,因為這裡也不能種植棉花。孫犁春季到阜平,由夏入秋,天氣漸涼,被、服仍無著落,連枕頭都是用磚代替。他從冀中帶來一件夾袍,一位巧手同志借了老鄉一把剪刀,把它改造成了兩條夾褥,每人一條,鋪在光光的土炕上,使他第一次感到布匹的難得和可貴。1941年冬天,他回過一次冀中。一位同志送給他一件狗皮大衣筒子(這顯然是那次冀中區打狗運動的副產品),他的妻用自織自染的黑粗布,給他縫了一件短皮襖。因為狗皮太厚,縫起來很吃力,她幾次紮傷了手。當他再次越過平漢路,回到山地來的時候,便格外珍重地帶上了這件皮襖。

  他曾經這樣形容他在晉察冀時的一位夥伴——康濯:作者頭戴一頂氊帽頭,身披一件藍粗布襖,在這一段山路上,工作了該是十年吧……這個戴氊帽頭、穿藍粗布襖的形象,又何嘗不是他自己呢?

  但是,關於阜平,他卻說出了這樣的話:「我們想起來,那在全中國,也算是最窮最苦的地方。好年月,農民也要吃幾個月的樹葉……但是阜平,在我們這一代,該是不能忘記的了,把它作為搖籃,我們在那裡成長。那裡的農民,砂石,流水,紅棗,哺育了我們。」他也唱過這樣的歌:

  滿山腰,
  紅的花,
  織成一條錦帶。
  圍繞著這山村,
  添加不少光彩。
  從村邊,
  流過胭脂河。

  雨後,
  泉水從山澗流下,
  沖滾著半紅的沙果。
  ……
  聶司令員,
  在春天作了一個號召,建立太行山鐵的子弟兵!

  這號召,
  像秋後的山風,
  向整個太行山吹動。
  ……

  顯然,對他來說,窮山惡水的阜平,永遠是一個溫暖的記憶,一支熱情洋溢的歌。

  ……關於晉察冀,我們在那裡生活了快要十年。

  那些在我們吃不下飯的時候,送來一碗爛酸菜;在我們病重行走不動的時候,替我們背上了行囊;在戰鬥的深冬的夜晚,給我們打開門,把熱炕讓給我們的大伯大娘們,我們都是忘記不了的。現在,我們再回到三將台來。

  在這個小山村裡,孫犁參加編輯油印刊物《文藝通訊》。梁同志管刻寫;印刷、折疊、裝訂、發行,是他和老梁一起動手。聽口音,老梁是曲陽人。那時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很少互問郡望。而且老梁話也不多,沒事就坐在炕上抽煙鬥。他的鋪蓋很整齊,因為離家近,除去棉被,還有枕、褥。後來,他另有調用,臨行把鋪在身下的一塊油布送給孫犁,作為共事的紀念。他知道孫犁一直睡在沒有席子的炕上,這塊油布是需要的。可惜孫犁享用不久,某次行軍途中,他躺在路邊大石頭上午休,一覺醒來,爬起來就趕路,竟把鋪在身下的油布丟了。

  在三將台,孫犁還幫助一位女同志辦了識字班。一方面是這位熱情、美麗、善良的女青年的努力,另一方面也因為這裡是報社機關駐地,在很短的時間裡,這個十幾戶的小山村,就成了邊區文化的一個中心。孫犁在1940年1月寫的《識字班》這篇散文裡描寫了這個小山村,並由於環境原因,把三將台的村名改成了鮮薑台:鮮薑台是個小村子,三姓,十幾家人家,差不多都是佃戶,原本是個「莊子」。

  房子在北山坡下蓋起來,高低不平的。村前是條小河,水長年地流著。河那邊是一帶東西高山,正午前後,太陽總是像在那山頭上,自東向西地滾動著。

  冬天到來了。

  一個機關住在這村裡,住得很好,分不出你我來啦。過陽曆年,機關殺了個豬,請村裡的男人坐席,吃了一頓,又叫小鬼們端著菜,托著餅,挨門挨戶送給女人和小孩子去吃。

  而村裡呢,買了一隻山羊,送到機關的廚房,到舊曆臘八日,村裡又送了一大筐紅棗,給他們熬臘八粥。

  鮮姜台的小孩子們,從過了新年,就都學會了唱《賣犁膏糖》,是跟著機關裡那個紅紅的圓圓臉的女同志學會的。

  他們放著羊,在雪地裡,或是在山坡上,喊叫著:

  鮮姜台老鄉吃了我的梨膏糖呵,五穀豐登打滿場,
  黑棗長的肥又大呵,
  紅棗打的曬滿房呵。
  自衛隊員吃了我的犁膏糖呵,幫助軍隊去打仗,
  自己打仗保家鄉呵,
  日本人不敢再來燒房呵。

  對於根據地這個小山村的文化建設,孫犁自然也貢獻了力量,上面那個《賣梨膏糖》的歌詞(下面還有兩段),不用說,是他編寫的。

  環境和生活條件,肯定是十分艱苦的。同樣肯定的是,他感到心情舒暢,天地很廣,這個小山村給他展示的生活視野,絕不比他生活過的北平小。是的,「山下的河灘不廣,周圍的蘆葦不高。泉水不深,但很清澈,冬夏不竭,魚兒們歡暢地遊著,追逐著。山頂上,禿光光的,樹枯草白,但也有秋蟲繁響,很多石雞、鷓鴣飛動著,孕育著,自得其樂地唱和著,山兔麅獐,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我們在這裡工作,天地雖小,但團結一致,情緒高漲……」所以,他不止一次地申明:他懷念那個時代,那些村莊,那些作為夥伴的戰士和人民,甚至還有那走過的路,踏過的石塊,越過的小溪……不僅如此,就連風雪、泥濘、饑寒、驚擾,也和勝利的喜悅、親如家人的感情融合在一起,變成一種深深的、甜蜜的懷戀了。

  那些年生活艱苦,他們在精神上是愉快的:冬天在炕上鋪一層厚厚的乾草,大家擠在一起,把腿伸在襖袖裡,除了睡得暖和,還是一種團結的象徵呢。

  在那種環境裡,吸煙也可以成為團結的象徵:從老鄉那裡要點蘭花煙,再摻上芝麻葉,大家分頭把煙捲好,然後推選一位劃火柴的好手,大家圍成圈,不讓風吹滅這寶貴的火種。當最先一位同伴小心翼翼地把煙點著,大家就歡呼雀躍起來。

  誰也不必懷疑,是一種高尚的目標培養了這種精神:「抗目戰爭時期,我在晉察冀邊區工作,唱過從西北戰地服務團學來的一首歌,其中有一句:『為了建立人民共和國』,這一句的曲調,委婉而昂揚,我們唱時都用顫音,非常激動。」當大家都用「顫音」表達一種共同的願望時,那種夥伴的感情也就產生並擴大開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