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二九


  在分到晉察冀通訊社的這年冬季,他到雁北進行了一次採訪。這時機關已轉移到平陽附近的三將台——一個處於高山坡上、面臨一條河灘的十幾戶人家的村子。他從這裡動身,同行者還有董、夏兩位。夏似乎是黨員,社長雖未說明由他負責,孫犁揣情度勢,認為他在三人之中更被信任。雁門關以北統稱雁北地區,那裡冰天雪地,春風不度,大雁也不往那兒飛。出發時,他們每人發了一套短小而不可體的中式土布棉裝,特別是孫犁,因為個子高,穿上這套棉襖褲,手腕和腳腕,都有很大部位暴露著。另有一頂氊帽,形似未充氣的皮球,剪開一半,翻過來卻可以護耳。此外,腰間纏上一根布帶,——這樣一來,上裝更有捉襟見肘之虞,但可以更有效地抵禦雁北的風寒。何況,和當地農民比較,這已經是很優越的裝束了。

  去雁北的路很難走,他們又多走僻路,爬山涉水不用說,有時還要從只有走獸才能攀援、穿過的山峰中,相互提拉而過。這樣走了幾天,終於到了雁北行署所在地。行署所轄範圍,主要是應縣、繁峙一帶。行署主任王斐然,正是孫犁在育德中學時的圖書管理員,他是大革命失敗後到育德任職的,那時他整天穿一件不很乾淨的藍布長衫,行路、舉止顯得蹣跚而潦倒。現在可是意氣風發、一改舊觀了。

  這時王震的部隊正在雁北活動,他和老繭做了一些日子的隨軍記者。孫犁跟隨一個團活動,團政治部主任,每餐都把飯盒裡的菜分一些給孫犁。那些年,他經常遇到這樣年輕好客的指揮員。一次部隊集合,山下朔風呼嘯,老董把自己穿的日本黃呢軍大衣脫下,讓孫犁穿上,這件事也使他感到了戰鬥夥伴的關懷和溫暖。

  敵人很重視雁北,屢次「掃蕩」。當敵人故伎重演時,孫犁回到行署,他有些依賴思想,就跟著行署主任轉移。一天來到某村,正要吃燉羊肉,還沒燒熟,已從窗口裡看見山頭上下來日本兵。他們放下碗筷,往後山疾跑,下山後就是一條結了薄冰的河,王斐然穿著羊皮袍子,他穿著棉褲,硬郯過去。

  過了河,半截身子都是水,隨即結冰,盔甲似的嘩嘩響著,行走十分不便。

  他發起高燒,王斐然找來擔架。夜晚,爬上一處高山,將他放在一家無人住的農舍外屋。高燒中,他斷續聽到地委書記和行署主任的談話聲音。書記要求高度疏散,問主任還帶著什麼人。回答說有一名記者。

  「記者為什麼不到前方去?」

  「他病了。」

  以後,王斐然雖然也有煩言,孫犁還是很感念他,因為在緊急關頭,得到了他的照顧。「不然,戰爭年代,在那樣人地兩生的荒涼之地,加上饑寒疾病,我一個人活動,很可能遇到危險的,甚至可能叫野狼吃掉。」年關將近,他和董、夏回到了通訊社。孫犁當然不滿意自己的採訪工作,因為他覺得自己寫得太少,只交了一篇文藝通訊稿——《一天的工作》。這篇作品,現在是《孫犁文集》的「開卷第一篇也」,文末署:1939年11月15日於靈丘右磯。

  對於他們的這次採訪,劉平在會上委婉而嚴厲地表示了不滿。

  他知道,夏一個人向領導作了彙報。而且他還知道,這個人本身散漫,卻好對別人造作謊言,取悅領導——我有這樣的經驗,有的人在戰爭打響時,先叫別人到前方去;打了勝仗慰問時,他再到前方去。對於這樣的記者或作家,雖是領導,我是不信服,也不想聽從的。

  我雖在幼年就夢想當一名記者,此次出師失敗,證明我不適宜當記者,一是口訥,二是孤僻。所以後來就退而當編輯了。這期間,他認識了當代的一些英才彥俊,這些抗日風暴中的熱情歌手,更值得他去懷念。晉察冀通訊社成立時有十幾個人,他們多半是剛從抗大畢業的學生。但是,不到幾年,就犧牲了包括陳輝、倉夷、葉燁在內的好幾位初綻才華的青年詩人。他們擊風搏雨的歌聲和英勇挺進的步伐,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他也希望,這些烈士的英名永遠刻印在時代的豐碑上。

  〖窮山惡水,夥伴情深〗

  從雁北採訪回來,就過春節了。長到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離家過年,東望冀中,他仿佛看到了吞沒在硝煙中的故鄉平原,心情十分沉重。

  年三十晚上,房東來到他的屋裡,恭敬地把一個黑粗瓷飯碗和一雙荊條做的筷子放在炕沿上:「嘗嘗吧。」

  碗裡是一方白豆腐,上面是一撮爛酸菜,再上面是一個窩窩頭,還在冒熱氣。孫犁非常感動地接受了他的饋贈。他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單身漢:幹黑的臉,遲滯的眼神,粗筋裸露的大手,話不多,甚至連笑容也帶著愁苦……這些特徵,也是孫犁在冀中農民身上看慣了的。

  這裡的生活,卻比冀中更苦。阜平一帶,號稱窮山惡水,可耕地極少。人們常常看到,住在向陽山坡上的農戶,把房前房後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凡有泥土的地方,哪怕只有炕席或方桌那麼大,也都因地制宜地種上莊稼。這樣,在秋收後,他們的房頂上、屋簷下、門框和窗櫺上……便掛滿了紅、黃、赭、綠等各種糧穗和果蔬。但是,以這種方式換來的收穫終究太少了,他們不得不成年累月地吃糠咽菜。這裡的農戶,每家院子裡都放著幾口高與人齊的大缸,裡面泡滿了各種可以摘到手的樹葉。在冀中,荒年時才吃樹葉,而且多半是榆、柳的嫩葉。這裡是連杏樹、楊樹,甚至是巴掌大的蓖麻葉,都往缸裡泡,上面壓上大石頭,一任風吹日曬雨淋,夏天,蛆蟲順著缸沿亂爬。吃的時候,拿到河裡洗淨,切碎後加一點鹽。

  房東這天拿來的酸菜是白蘿蔔的纓子,這是因為過年的緣故。

  孫犁多次談到他在晉察冀山地裡的生活情形。抗戰初年,在冀中吃得還好,因為有家庭的接濟,可以經常下小館。1939年到阜平後,便過起每日三錢油、三錢鹽的生活,而且常常吃不飽。哪裡能吃得飽呢?「菜湯裡的蘿蔔條,一根趕著一根跑,像遊魚似的。有時是楊葉湯,一片追著一片,像飛蝶似的。」吃不飽,就喜歡到野外轉遊,例如像前面說的,掏點兒小沙魚,用茶缸子煮煮吃。如果在霜降以後,就到山溝裡去揀殘落的紅棗、黑棗、核桃和梨子等。揀完了樹下的,還要仰望樹上的:那裡有主人的竿子夠不著的地方,殘掛在樹尖上,卻是最大、最紅、最美麗的果子。這當然也是最大的誘惑。他常常揀起石子,向它瞄準。結果是直到脖頸發僵,那紅的果可能還在空中向他訕笑。「夜裡,我又夢見了它。第二天黎明,集合行軍了,每人發了半個冷窩窩頭。要爬上前面一座高山,我把窩窩頭吃光了。還沒爬到山頂,我餓得暈倒在山路上。忽然我的手被刺傷了,我醒來一看,是一棵酸棗樹。我饑不擇食,一把擄去,把果子、葉子,樹枝和刺針,都塞到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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