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二〇


  她把這些錢,包在一個紅布小包裡,放在立櫃頂上的陪嫁大箱裡,箱子落了鎖。每年春節閒暇的時候,她就取出來,在手裡數一數,然後再包好放進去。

  想到這裡,他覺得在妻子面前碰的這個軟釘子是值得的。他不能再「敲」妻子的錢了,就硬著頭皮去向父親要。父親也覺得這三塊錢超過了家庭經濟的承受能力,沉吟了一下,問他能否訂份《小實報》。孫犁對各種書籍、報刊的欣賞起點很高,向來取法乎上;《小實報》是北平出版的低級小報,屬￿他不屑一顧之列。看見父親猶豫,他沒有再說話,就退出來了。

  看著兒子鬱鬱寡歡的形容,父親有些心疼。到了晚上,終於對他說:

  「願意訂就訂一個月看看吧,集晌多糶二鬥麥子也就是了。長了可訂不起。」

  就這樣,孫犁把三塊錢匯到天津去,同時寄去兩篇稿子。過了不久,郵差就騎著車子,從縣城來到這個小村,然後又進了孫家的堆滿柴草農具的小泥院。當他把報紙交到孫犁手裡時,他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青年。

  從此,孫犁常常坐在柴草上讀著報紙。從社論、通訊、地方版、國際版、副刊,直至商情、廣告、尋人啟事……他都一字不漏地讀過。最後,他珍重地把報紙疊好,放回屋裡。

  妻子因為沒有拿錢給孫犁訂報,好像有些過意不去。對於報上的事,她雖然不聞不問,但終於看出丈夫一點兒心事。年輕夫妻,免不了要逗著玩,有一次,她略帶戲謔地問:「有了嗎?」

  「有了什麼?」

  「你寫的那個。」

  「還沒有。」

  孫犁其實知道,她從心裡斷定不會有。她還不識幾個字,對於文章方面的事也不瞭解什麼,她不是憑學問做出判斷,而是憑感覺做出判斷的。

  她的判斷相當準確,直到一個月的報紙看完,孫犁的稿子也沒有登出來。也許這時他才明白,這一個月他不是靠運氣翻閱報紙,而是靠希望翻閱報紙的。

  不過,他仍然很有收穫:除了增長見識,他們的「愛的巢」得到了改善。那年夏天雨水大,他們結婚時裱糊過的屋子,頂棚和牆上的壁紙都已脫落。有些人家,到集市去買舊報紙,來重新裝飾他們遭到同樣命運的屋子。那時集市上的舊報很多,由於日本侵略的關係,像《朝日新聞》、《讀賣新聞》等日文舊報,都傾銷到這窮鄉僻壤來了。妻子在這件事上很精明:她和丈夫商議,是不是就用他那些報,也把屋子糊一下。她說:

  「你已經看過好多遍了,老看還有什麼意思?這樣我們就可以省下數塊來錢,你訂報的錢,也算沒有白花。」孫犁同意了,於是:

  妻刷漿糊我糊牆。我把報紙按日期排列起來,把有社論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廣告部分糊在頂棚上。

  這樣,在天氣晴朗,或是下雨颳風不能出門的日子裡,我就可以脫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臥,或立或坐,重新閱讀我所喜愛的文章了。孫犁這段生活經歷,後來寫進了他的長篇小說《風雲初記》。小說中自學成材、並有幾分農村流浪藝人氣質的變吉,也有這樣新奇的舉動,我們抄在這裡,供讀者比較、參證:結婚那年,他稱了幾斤舊報紙,自己裱糊的新房,鄉間的畫匠都兼有紙匠的技能。在風雨天不能外出的時候,他在坑上,仰著立著,挨篇挨段,讀完了所有報紙上的文字。這間用廢報裱糊的小屋,成了他的藏書庫和文化宮,等到報紙被煙薰火燎,不能辨認的時候,他還能指出屋頂上有一篇什麼故事,炕頭上有一則什麼新聞。包了雜貨的舊書篇頁,他也是仔細的讀過,然後保存起來。我們覺得,上文中最後多出來的這個動作,如果放在孫犁身上,那也是很合適的。他曾告訴筆者,他這個人「有點吝嗇……什麼東西也不願意糟踏,這回搬家,孩子們說,破破爛爛的,就不要搬到新房間裡了。結果,整個又過來了,破衣服、破鞋、破襪子,全部帶過來了,到這邊也沒有扔,又收起來了。」「我老是裁廢紙條子,寫東西、寫信都是用那個。看見白紙就弄下來,放在寫字臺上邊了。」

  如果有一天他再寫小說,這些習慣或動作又出現在他的人物身上,那也沒有什麼奇怪的。

  〖再赴北平〗

  經過一段時間的失業,父親又托人為他在北平找到了一個工作:去象鼻子中坑小學當事務員,每月十八元薪金。這樣,他就再度到了北平。

  這座小學在東單牌樓所在的地段,是當時北平不多的幾所實驗小學之一。校長姓劉,剛好是孫犁念高小時的安國小學校長的弟弟。但此人深目鷹鼻,看上去不如哥哥善良。當時北平的小學,多由北平師範的學生把持,這位校長自然也是北平師範畢業。他在北伐時參加了國民黨,在接收這所小學時,據說也演了一出全武行:幾個同鄉同學,從圍牆外攻入,登上六年級教室的屋頂,做為制高點,一頓磚瓦,把據守學校的非北師畢業的校長轟了出去,這所學校就宣告「解放」了。幫他攻克的同鄉同學,理所當然地成為本校教員。

  校長除每月拿六十元薪金外,修繕費、文具費等項下可以虛報冒領,給學生做制服、代書店賣課本等等,還可從中漁利。因此,他能帶家屬,早晨起來,用開水沖兩個雞蛋,冬天還能穿一件厚呢大氅。這一切,拿當時北平市民的眼光看,他的確過得既舒服、又體面的。

  學校有兩名事務員:一個會計,一個庶務。原來的會計也是安國人,大概覺得這職業還不如回家種地,就辭了職。孫犁補的,就是這個空缺。

  但是,他的辦事能力實在不行,會計一行,尤其不能及格。他的工作是,每月向社會局(那時沒有教育局)填幾份表報。因為上面貼的,大都是文具店等開來的假單據,他得花上幾天時間,把它弄個支付相當。好在除去這些,也沒有多少事幹。校長看他是個學生,又剛來乍到,連保險櫃的鑰匙也不肯交給他。他呢,自然也沒有興趣去要。他覺得彆扭的,倒是自己的辦公地點:校長室在學校的前院,外邊一大間,安有書桌電話,還算高敞;裡邊一間,非常低小陰暗,好像是後來加蓋的一個「尾巴」,但不是「老虎尾巴」,而是像一個肥綿羊的尾巴。尾巴間向西開了一個低矮的小窗戶,下面放著我的辦公桌。靠南牆是另一位辦事員的床鋪,靠北牆是我的床鋪。工作的瑣碎、無聊,環境的偪仄,都使他心緒煩亂。幸好他在這裡還有一個比較要好的人,他就是庶務員趙松。趙松比他大幾歲,他的字叫幹久,他確實也在這裡幹得很久了,因此,他知道學校許多掌故和某些教員的秘聞,並向孫犁介紹、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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