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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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熟〗 育德中學有一個鉛印刊物,名稱就叫《育德月刊》,它的文藝欄經常刊登學生的習作。孫犁的作品變成鉛字,是從這個刊物開始的,那時,他還是一個初中學生。關於這層文字因緣,還得提起他當時的國文老師謝采江先生。 謝先生是海音社的詩人,他出版的詩集有袖珍月曆那樣大,這證明他是「五四」以後的新派人物:……但他教課,卻喜歡講一些中國古代的東西。 另一個特別的地方,是他從預備室走出來,除去眼睛總是望著天空,就是挾著一大堆參考書。到了課室,把參考書放在教桌上,也很少看他檢閱,下課時又照樣搬走,直到現在,我也沒想通他這是所為何來。 每次發作文卷子的時候,如果誰的作文簿中間,夾著幾張那種特大的稿紙,就是說明誰的作業要被他推薦給月刊發表了,同學們都特別重視這一點。 那種稿紙足足有現在的《參考消息》那樣大,我想是因為當時的排字技術低,稿紙的規格必須符合刊物實際的格式。 在初中幾年間,我有幸在這種大稿紙上抄寫過自己的作文,然後使它變為鉛字印成的東西。高中時反而不能,大概是因為換了老師的緣故吧。他在那上面究竟登了些什麼呢?據他在1980年秋天答《文藝報》記者問時說:「我寫的第一篇小說,發表在保定育德中學的校刊《育德月刊》上,時間大概是1929年。那確實是一篇小說,因為這個月刊的文藝編輯是我的國文老師謝采江先生,他對文體要求很嚴,記得一次他獎許我另一篇作文,我問他是否可以發表,他說月刊上只登短篇小說,這一篇是散文,不好用。但是那篇小說的題目我忘記了,內容記得是寫一家盲人的不幸。我的作品,從同情和憐憫開始,這是值得自己紀念的。第二篇發表的是寫一個女戲子的小說,也是寫她的不幸的。」 這些作品多已散佚,讀者不容易看到了。令人高興的是,前幾年居然由北京師範大學一分校中文系青年教師傅桂祿,從茫茫書海中找到了兩篇。為使讀者一飽眼福,略做介紹如下: 其中一篇的題目是《孝嗎?》,發表於1930年出版的《育德月刊》二卷五期。它寫了這樣一個故事:朝鮮青年秋影,要領導一次群眾示威,但是恰逢慈母病臥不起,危在旦夕。面對家、國矛盾,秋影未免臨事躑躅,舉棋不定。正在這時,這位深曉大義的母親,卻忍受病痛,勉勵愛子以全國同胞的生死為重,去領導這次示威,否則,那就真正陷於「不孝」了。秋影聞此,自然痛苦非常。不料老人一語才罷,竟自含笑而逝,秋影也滿懷激憤,「拿起手槍,走到戰場」。另一篇的題目是《棄兒》,載同卷《育德月刊》九、十兩期。它寫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某村外的一個葦坑內聚集著一大群男女,正在看一個被拋棄的凍僵了的私生子,同時發著各式議論。有位舉人老爺,態度尤其激昂,他正同幾個老先生大罵「人心不古」,慨歎「做此事者,既有傷禮教,且敗本鄉之鄉風!」忽然,他家的女僕跑來報告:大少奶奶死了!正在罵得起勁的舉人,聞訊色變,立刻氣急敗壞地回家去了。原來這個棄兒,正是這位寡居多年,而且掛了貞節匾的大少奶奶生下的。十七歲的少年作者,在故事的末尾以這個「可愛的小臉上,露出悲苦的氣色」的棄兒的名義,向舊社會、舊道德發出了控訴:「他知道了人類是殘酷的,是被舊道德之魔,吃去了仁慈的本性的。他望著天,好像說:『上帝!你播下了我這小小的種子,被殘酷的人類踏死了。』」 這兩篇小說,是孫犁的「少作」。他寫這些「少作」時的年齡,比魯迅寫《斯巴達之魂》等「少作」時的年齡更小。魯迅把自己的包括他「五四」前夕寫的那些新詩在內的作品,都稱為「少作」,說它們是「出屁股,銜手指的照相,當然是惹人發笑的,但自有嬰年的天真,決非少年以至老年所能有。」孫犁這兩篇「少作」,恰恰也表現了他「嬰年的天真」:前者借助朝鮮故事表現青年人的革命思想,顯得很是單純可愛;後者在揭示禮教「吃人」這一新文學的戰鬥性主題時,發出了一個少年赤子的人道主義的呐喊。這兩點,都有助於讀者瞭解孫犁現實主義創作思想的最初萌芽及其特色。在讀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他遇到了另外一位國文老師。這位老師看來和謝采江先生正好相反,是個舊派人物。他叫孫念希,是清朝的舉人,在衙門裡當過多年幕客,據說寫的公文很有點名堂。他給學生的講義,不少是油印的呈文、電稿,也有少數他作的詩詞。他還讓學生各買一部掃葉山房石印的王先謙的《韓非子集解》,四冊一布套,粉連紙,讀起來倒也醒目、方便。但他上國文課時,很少講解,主要是領讀,一邊念,一邊說:「點!」念過幾句,又說「圈!」學生拿著毛筆,跟著他的嘴忙個不停,等到圈、點完了,這一篇就算完事。他還要學生背書,期終考試,總是默寫。這做法很令學生厭惡,孫犁曾有兩次拒考,因為期考和每次作文分數平均,他是滿可以及格的。不過這樣一來,給這位老先生留下了不良印象,後來孫犁在北平流浪,曾請他謀職,他還悻悻於往事,好像這位學生失業,是因為沒有默寫古文的緣故。 其實,中學時代的孫犁,數理成績雖不見佳,在文科,尤其是國文方面,卻具有濃厚的興趣和優異的才能。但這位老師的教學方法,在這個聰明的學生身上只產生了如下效果:背誦了好久,對於一部《韓非子》,除去一些篇名,就只記得兩句話,其一是:「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其二是:「色衰愛弛。」至於為什麼只記得這樣兩句,他自己也覺得是個謎,「說也奇怪,這兩句記得非常牢,假如我明天死去,那就整整記了五十年」: 老師的公文作品,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不知他從《韓非子》得到了什麼啟示。當時《大公報》的社論,例如《明恥教戰》、《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等篇,那種文筆,都很帶有韓非子的風格。老師也常常選印這種社論,給我們做教材,那時正值「九·一八」事變之後。 老師叫我們圈點完了一篇文章,如果還有些時間,他就從講壇上走下來,在我們課桌的行間,來回踱步。忽然,他兩手用力把綢子長衫往後面一摟,突出大肚子,喊道:「山圍故國——周遭在啊,潮打空城——寂寞回啊」,聲色俱厲,屋瓦為之動搖。如果是現在,一定會引起學生的哄笑,那時師道尊嚴,我們只是默默地聽著。有時也感到悲涼,因為國家正處在危險的境地。是的,當時整個國家民族正處在危難時刻,特別是「九·一八」、「一·二八」事變的連續發生,像兩顆炸彈,在年輕人的心靈上掀起軒然大波,許多重大迫切的問題,湧到學生們面前,要求他們作出解答。在這種情況下,學生們不得不調整自己的讀書日程表,甚至以實際行動參與社會實際問題的解決。育德中學的南邊是河北大學,河北大學的東邊,隔一條馬路,就是保定第二師範,「在那灰色的大圍牆裡面,它的學生們,正在進行實驗蘇維埃的紅色革命」。這裡說的,就是當時震動了華北的保定二師學潮。對於這次學潮,梁斌的《紅旗譜》作了很真實的藝術描寫。下面是孫犁的回憶:那年,第二師範的同學們起來革命,發動護校鬥爭,反動軍警包圍了這所學校,同學們威武不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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