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一四


  這是當時為廣大學生界關心的現實鬥爭。那時上海左聯辦的《文學月報》第五、六期合刊上,刊登了一篇題為《福地》的小說,描寫二師的同學堅持護校,把校園的草都掘著吃了,河北大學的同學們,買好大餅,用擲鐵餅的勁頭,隔著圍牆、馬路,拋到第二師範的院裡。時隔幾十年,我對這篇作品的印象還非常清楚……

  自然是現實的刺激使他對這篇小說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在那樣的環境裡,儘管他在課堂上誦讀著《韓非子》(說實在的,他對這部書還是喜歡的),按照老師的要求用古文寫文章,在課下,他可是去讀《子夜》,並用曉暢的白話文去寫論戰的文章了。

  他先在圖書館借了一本《子夜》。按照他的說法,「20年代和30年代的交接期,是革命思想大傳播的時代,茅盾同志創作《子夜》,也是在這種潮流下,想用社會分析的方法,反映中國社會的經濟結構、階級關係和階級鬥爭,並力圖以這部小說來推動這個偉大的潮流。」作為中學生的他,也是從這個想法出發,去寫論戰文章的。

  他寫的是一篇讀書心得,投給了開明書店辦的《中學生》雜誌。稿子被採用了,登在1934年1月第四十一號上,這時他已臨近畢業了。文章的題目表示著他的思考力已經走向成熟——《〈子夜〉中所表現中國現階段的經濟的性質》。如果不是預先說明,誰會猜得出下面的論斷竟是出自五十多年前的一個中學生之手呢?——關於中國經濟性質,爭論已有四五年之久,而在1931年以讀書雜誌為中心戰場,開展了肉搏的鬥爭。這並不是說,因為讀書雜誌的論戰才有這樣熱烈的論爭,反是因為此問題的日見嚴重迫切,才產生了這些論戰場所。

  ……

  「中國社會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社會呢?」這是人人要求解答的問題。雖然論爭了這麼長的時間,雖然各派有各派固執的答案,然而截至現在,還沒有得出一個「大同」的結論來。

  《子夜》的作者是文藝家,他企圖解答這個意見分歧謎樣的問題,頗值得我們注意;同時,作者以客觀寫實的手筆,來描述現社會的情況,不作閉戶憑空的理論製造,更是值得我們來研究。不過稍為感到一點缺陷,就是《子夜》偏重都市生活的描寫,而忽略了農村經濟的解剖……不用再抄下去了,我們不妨說句過分的話:這很像是孩子操著成年人的語言向社會講演——時代的暴風雨傾注在祖國的土地上,它的確迫使那一代「幼苗」過早地長大、成熟了。這樣也好,庶幾可以應付環境的挑戰。就孫犁的文學道路而言,這篇論戰文章,正如前面講到的那兩篇小說一樣,最早地顯示了孫犁的另一個「源流」——文藝批評的源流。因為我們知道,長期以來,孫犁是集創作家與評論家于一身的,如他自己在提到這篇短文和另一篇短文時所說,「尺澤源流之短淺,由來已久,不足為怪矣!」值得他自己紀念的是,開明書店寄了二元錢的書券,做為稿酬。他就用這錢向該店買了一本《子夜》,書是花布面黃色道林紙精裝本,他一直珍藏到抗戰,才為環境所迫,毀於堂灶。

  順便交代一筆:孫犁和茅盾並不熟識,但一直讀他的書。

  還在念初中的時候,他讀的商務印書館印行的「學生國學叢書」《莊子》,就是茅盾選注(署名沈德鴻)。不久,又讀了他的《蝕》三部曲——《幻滅》、《動搖》、《追求》,從中看到了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知識分子的群像。後來,當《春蠶》、《林家鋪子》等在《文學》上發表時,孫犁就讀過了。除了創作,茅盾自然也是名重一時的批評大家,他的理論文章,孫犁也很愛讀。在文壇上,他們是兩代人,雖然幾乎不曾見面(孫犁只在解放後聽過他的一次報告),但孫犁對於他所景仰的這位前輩作家,卻是「神交」已久了。

  〖無花果〗

  在育德中學操場的西南角,臨街蓋了一排教室,辦了一所平民學校。在孫犁讀高二的時候,他的要好的同班同學張硯方,被學校任命為平民學校校長。這位同學看見孫犁常在校刊上發表小說,就聘他去教女高小二年級的國文,並做級任。這件事,成了孫犁正式邁向社會、「戰取」人生的一次小小的演習:

  被教育了這麼些年,一旦要去教育別人,確是很新鮮的事。聽到上課的鈴聲,抱著書本和教具,從教員預備室裡出來,嚴肅認真地走進教室。教室很小,學生也不多,只有五六個人。她們肅靜地站立起來,認真地行著禮。平民學校的學生年齡都較大,時代的風雨同樣侵襲著這些求知欲很強的女孩子們。平民學校地處育德一隅,正對著保定第二師範,無論是牆外正在進行的蘇維埃紅色革命的實驗,還是社會上救亡圖存的呼聲,都不能使這些女孩子們冷靜下來。面對著和他的年齡相差無幾的學生們,孫犁的講課總是力圖感應著時代的神經。他寫了韓國志士謀求獨立的劇本(他的有些劇本也發表在《育德月刊》上),給她們講了法國和波蘭的愛國小說,後來又講了反映十月革命的短篇作品。

  每當孫犁走進教室,前排中間座位上的一個學生就喊起行禮的口令來。這是班長王淑,聲音沉穩而略帶沙啞,但很溫柔動聽。她身材矮小,面孔很白,左腮有個小小的疤陷,不知為什麼,這反而增加了那張面孔的清秀和嬌媚。尤其是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在她的有些下尖的小小臉盤上,顯得特別富有魅力。油黑的短頭髮從兩邊分下來,緊貼在雙鬢上,使得那張本來就不大的臉,更加白皙、緊湊。嘴也很小,豐厚的下唇,不僅沒有給這張臉帶來任何不諧調感,倒平添了它的溫厚。是的,王淑的性格確實很是溫厚,她說話的時候,總帶著微微的笑。孫犁很喜歡這個學生:「她非常聰明,各門功課都是出類拔萃的,大楷和繪畫,我是望塵莫及的。她的作文,緊緊吻合著時代,以及我教課的思想和感情。有說不完的意思,她就寫很長的信,寄到我的學校,和我討論,要我解答。」

  事實上,丘比特的金箭已經悄悄地射中了這對青年人的心靈,因此,這種討論或解答是不會終結的。但是,還沒有等到他們之間的愛情開花結果,嚴霜就無情地打在他們身上了。

  育德中學的校長,早年追隨過孫中山先生,後來據說成了國家主義派,專門辦教育了。這位校長道貌岸然,長年身著袍褂,很少和人談笑。他住在學校第二層院的正房裡,常常在小小的庭院裡散步,而且僅限於自己門前那塊地方。1927年以後,在周會上能聽到他的清楚簡短的講話。此外,他就沒有給人留下更多的印象。在這樣一位校長的統轄下,學校難免不有較重的道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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