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店鋪也還有幾分古雅:進了黑漆大門,有一座影壁,下面是魚缸,種著玉簪花。進了院子,還有荷花和別的花草。

  店鋪的對門是縣教育局,父親認識那裡的幾位督學。在孫犁入學考試的作文中,有一句「父親在安國為商」,一位督學說,「為商」應寫作「經商」,父親叫孫犁謹記在心。他被錄取了。店鋪每日兩餐,和孫犁上學的時間不一致,父親在一家面鋪給他立了個摺子,中午在那裡吃,晚飯回店鋪吃,早飯則由父親起早單做。

  這終歸不很方便,半年以後,母親和表姐便也來到安國,住在一家姓胡的閑院裡。胡家是地主,雇有一名長工和一名女傭,父親告訴孫犁,女主人是他的乾娘,乾爹是一家藥店的東家,已經去世。乾娘待孫犁很好,她的小兒子和孫犁同上高級小學,卻對他有些歧視。

  給他留下了好感的,是一位乾姐。這位乾姐在女子高級小學讀書,長得潔白、秀麗,好說笑,對孫犁很是熱情、愛護。她的刺繡和畫的桃花,也令孫犁神往。我們知道,孫犁從幼年時就喜歡畫,但他自視手笨,「在學校時,美術一課,總是勉強交卷」。現在遇到這樣一位乾姐,印象之好,可想而知了。

  乾姐還好看《紅樓夢》,有時坐在院子裡,講給孫犁的表姐聽。這位表姐幼年喪母,由孫犁的母親撫養成人,雖不識字,記憶力很好,她能記住和複述《紅樓夢》裡的故事。有現實生活中的兩位女孩子做陪襯,也對《紅樓夢》發生了濃厚興趣的孫犁,該是有助於他對這部古典名著產生更多的聯想吧!

  在封建傳統勢力很深的中國社會,才女是格外敏感的,但也常常因此「薄命」,因為強大的外在壓力,很容易撞碎那由敏感的思維編織成的一個個好夢。不知是否和這一因素有關,那位乾姐在結婚以後,不久就患肺病死去,連生命的結局,竟也和《紅樓夢》中的人物相同。現實生活中的這個悲劇,也會令同樣敏感的孫犁感到惆悵的吧!

  一般地說,孫犁對他童年接觸過的女孩子,都留下了較為親切、清晰的印象。除了這位乾姐的故事,我們還從他的筆下得到一個遠房妹妹的故事。那是在東遼城,在他還上初級小學的時候,也一併補敘在這裡吧。

  他們住在同一條街上,又是一位「性格溫柔,好說好笑,和我很合得來」的女孩子。他們在過年時玩的「撞鐘」遊戲(即用銅錢在磚牆上撞擊,遠落者投近落者,擊中為勝),已使一面牆「彈痕」累累,刻下了小兒女的無限情趣;至於他們一同養蠶的事,那更是用兩雙辛苦的小手,去共同編織一個美好的夢了。

  在北方的春天,當田間做為地界的桑棵剛長葉子的時候,兒童們的養蠶事業便開始了。因為北方桑樹很少,他們只能在一個小紙盒子裡養上幾條蠶,希望它們吐出的絲,能夠結成一片薄薄的「綿紙」,好去墊他們的墨盒。這事業不大,在孩子們卻看得莊重,因為這關係到要把他們的願望變成現實。何況,蠶兒又是那樣嬌嫩,常常是「喜劇還沒演到一半,悲劇就開始了。蠶兒剛剛長大一些,正需要更多的桑葉,就絕糧了,只好喂它榆葉。榆葉有的是,無奈蠶不愛吃,眼看瘦下去,可憐巴巴的,有的餓死了,活下來的,到了時候,就有氣無力地吐起絲來。」在這艱難的事業中,孫犁和這位遠房妹妹的蠶,放在一處養。她答應,她的蠶結出絲來,也鋪在孫犁的墨盒裡。「她雖然不念書,也知道,寫好了字,就是我的錦繡前程。」像別的孩子一樣,她也只收穫到一片薄薄的綿。她就獻出這片薄綿,去幫助織造童年夥伴的錦繡前程……等到孫犁年老回鄉,再次看到這位遠房妹妹的時候,已經幾乎認不出她來。她患過多年淋巴結核,脖頸和胸前留下了一片傷疤,同時性格也由「溫柔」變得潑辣,人稱「不好惹」。

  對此,孫犁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不要責備童年的伴侶吧。人生之路,各式各樣……美麗的夢只有開端,只有序曲,也是可愛的。我們的童年,是值得留戀的,值得回味的。」「她對我,也會是失望的。我寫的文章,談不上經國緯業,只有些小說唱本。並沒有體現出,她給我的那一片片小小的絲綿,所代表的天真無邪的情意。」這位遠房妹妹和上面講到的乾姐,還有一位盼兒,都給孫犁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記憶。人們會發現:這位曾因長於塑造婦女形象而稱譽文壇的作家,原來從童年時起就對他的一些小女伴懷有深刻而友善的印象。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在他的筆下看到這類小男伴。同樣有個性和有斤兩的小男伴,也許在今後會從他的筆下降臨?不過,即令真是這樣,那也是遲到的了。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二回裡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看起來,這位作家在後來者中也不難找到同調。

  再回過頭來說安國吧。孫犁在這裡度過了很有意義的兩年,他所在的高級小學,位於城內東北角,那裡原先是一座文廟。學校的設備也還完善,特別是閱覽室裡有許多「五四」前後出現的新的期刊,如《東方雜誌》、《教育雜誌》、《學生雜誌》、《婦女雜誌》、《兒童世界》等等,以及許多新文學作品(尤其是文學研究會作家的作品),如葉紹鈞、許地山、劉大傑等人的小說,使他「眼界大開」。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大潮掀起之後,它的洶湧澎湃的激流,終於越過城市的高牆和田間小路,湧向這個小小的縣城來了,這使孫犁有機會在小學時代就受到了「五四」進步思潮的啟蒙教育。安國縣高級小學的功課,卻不令孫犁感到興味,「學校的教學質量,我不好評議,只記得那些老師,都是循規蹈矩,藉以糊口,並沒有什麼先進突出之處。」這樣,老師也就不大受到尊重。因為校長和幾位老師都姓劉,學生就都給他們各起綽號,以示區別。教孫犁國文的老師叫大鼻子劉,有一天上課,他叫學生們提問,孫犁問:什麼叫「天真爛漫」?他笑而不答,使孫犁莫名其妙。直到後來孫犁也教小學,才悟出這是教員的滑頭,就是他當時也想不出怎樣解答。

  父親一直想著讓孫犁考郵政。後來,一位青年郵務員分配到安國縣郵局,父親就叫孫犁和他交好。在他公休的時候,孫犁常和他到城牆上散步。他好像並不鼓勵眼前的小夥伴謀得郵政的職業,相反,倒是常常感歎這一職業的寂寞,枯燥,遠離家鄉,舉目無親……父親還請了一位老秀才,做孫犁的課外老師,專門教他念古文。他教孫犁念的是一部《古文釋義》,還在集市上代買過一部《詩韻合璧》,想讓孫犁攻習。時代不同了,老秀才已成背時人物,失了先前的精氣神。孫犁看他走在街上的那種潦倒狀態,以為古文是和這種人物緊密相聯的,實在鼓不起學習興趣。這樣,他教的《古文釋義》沒有給孫犁留下多少印象,那部《詩韻合璧》也被丟到一旁去了。

  兩年後,孫犁到了保定,母親和表姐也搬回原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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