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這個特點,在孫犁還是孩子時,就顯示出來了。當然,那時他幾乎沒有機會欣賞到高級藝術,他能看到的,只是民間的、普及的,如年畫之類。但是,正是這些進入千家萬戶的年畫,給了他很多知識,使他知道了很多故事,特別是戲曲故事。每年春節,從舊曆初一到十五,街上還出現一種用長繩串起來的作牙旗狀的大型連環畫,懸掛在大街之上,稱「吊掛」,那是先在白布上塗一層粉,再繪以人物、山水、車馬等,故事多來自封神、三國、五代殘唐、楊家將等演義小說,一般婦女、兒童看不懂,已經讀過這類書的孫犁是看得懂的。他也趕廟會和趕年集,那裡賣畫的多,是不用買門票的展覽會,孫犁最喜歡去。在年集上,有年歲大的同學告訴他:如果去捅一下賣畫人的屁股,他就會拿出一種叫做「手卷」的秘畫,也叫「山西灶馬」,好看極了。孫犁認為這些說法不經,沒有去理。

  倘若說,東遼城小學那兩間改作教室的泥房是第一課堂,那麼,上面講的這一切就是孫犁的第二課堂。看起來,這個第二課堂要生動、活潑得多。他在東遼城小學讀了四年,至少在這四年中,他更喜歡這個第二課堂,他在這裡找到了自己,也發現了世界,從某種意義上,也像孩子們走出「三味書屋」,來到了「百草園」吧。

  當然,他終究還要回到「三味書屋」去,回到第一課堂,何況,這時已經是另一個時代,「三味書屋」早已變成國民小學了呢。

  在北方,農村學齡兒童的家長們有請老師吃飯的習慣,尤其在每年春天剛開學時,他們留有過年的酒菜,飯桌上還比較豐盛。孫犁的家裡每年請兩次老師,席間,他的叔父向老師要求,不要打孫犁,因為他有病。據我們想來,孫犁自幼文弱,好靜不好動,不是討打的頑皮孩子,叔父所以這樣說,固有防患未然之意,多半則是體現了家長對孩子的愛護之心。

  在課堂上,他念的是新課本,沒有讀過什麼古文,但在農村接觸的文字,如公文告示、匾額對聯、婚喪應酬文字等,還大都是文言或半文言。他讀的第一篇古文,是本家「私乘」——即某種意義上的家史吧:父親在安國縣經商多年之後,一心為祖父立碑,請一位前清進士寫了碑文,托小學老師教孫犁習讀,以便在舉行立碑儀式時當眾朗誦。父親把這事看得很重,除出於光宗耀祖之虔誠,還寄有望子成龍之意。這樣,孫犁就在每天課後讀起碑文來。他當時只有十歲,並不明白碑文的意思,完全是生吞活剝地讀。立碑那天,他居然讀得很成功,受到了人們的讚賞。他後來回憶這件事說:「這篇碑文的內容,已經完全不記得,經過幾十年戰爭動亂,那碑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但是,那些之乎者也,那些抑揚頓挫,那些起承轉合,那些空洞的頌揚之詞,好像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孫犁後來喜歡讀古書,也喜歡作些古文,這篇啟蒙教材大概也起了些作用。

  〖游出一步——在安國〗

  本來,按照孫家的實際情況,當孫犁念完四年初小,就該務農或是出外習商;因父親聽信安國縣郵政局長的話,發願讓他升學,以便考入郵政。他們認為,在郵政部門辦事,就是得到了鐵飯碗。對於一般人家來說,沒有比這個更務實、更有吸引力的了。所以,就在孫家舉行立碑「大典」的第二年,即1924年,他隨父親來到安國縣城,進入高級小學,那年他十一歲。

  東遼城距安國縣城六十華里,這一次他與父親共騎一匹驢,父親把他放在前面,在日影憧憧中蹣跚在鄉間土路上,還真有一點兒古風呢。在路過河流、村莊的時候,父親為加小心或是恭謙禮讓,照例下來,牽著驢走,孫犁還是坐在上面。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們才到了縣城。

  安國縣明時曾併入祁州,所以舊名又稱祁州。它位於安平縣的西北方向,再往北偏東下去一百二十華里,就是保定了。我們以後就會知道,安平——安國——保定,這個由三點連成的不等邊三角形曲線,在孫犁的生命途程中是多麼重要。這是孫犁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所邁出的最初幾步,這幾步,給他的學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也使他逐步游向了時代激流的深處,在那裡,他能夠觸摸到時代的強大脈搏,探聽到生活的最新消息。

  安國縣是有名的藥材聚散之地,被人們稱為「藥都」。據傳說,各路藥材,不到祁州就不靈,必須在祁州轉手,再運往全國各地。這種說法的真實性雖然值得懷疑,但對刺激藥材生意的繁榮,客觀上起了輿論的作用。「每年春冬廟會(藥王廟),商賈雲集,有川廣雲貴各幫。藥商為了廣招徠,演大戲,施捨重金,修飾藥王廟,殿宇深邃,廟前有一對鐵獅子,豎有兩棵高大鐵旗杆,數十裡外就可以看到。」北方平原上的一個縣,能有如此氣派,也堪稱是一代之壯舉,不朽之盛事了。

  孫犁隨父親進城,一到南關,就進了繁華地段:「先過藥王廟……再過大藥市、小藥市,到處是黃芪味道,那時還都是人工切制藥材。大街兩旁都是店鋪,真有些熙熙攘攘的意思。然後進南城門洞,有兩道城門,都用鐵皮鐵釘包裹。」寫到這裡,我們忽發奇想,報載:人參之鄉吉林省集安市百歲老人很多,每萬人中就有兩名。有關人士分析,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喝的水、吃的飯,甚至還有呼吸的空氣,都含人參成分,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得以延年益壽。那麼,在「藥都」呢?這裡的黃芪味道,這裡的千百種仙草龍骨,就沒有使安國人民受到濡染?就沒有影響他們的呼吸吐納、生活起居?孫犁在這裡生活了兩年,對於這裡的特殊生活環境和人們的生活習性,也會留下異樣的印象吧?

  「永吉昌」店鋪在城裡石牌坊南邊路東,東家姓張。孫犁的父親這時已經升為「掌櫃」,每天掌燈以後,坐在櫃房的太師椅上,默默地抽著旱煙,看學徒們打算盤。夜晚,他睡在放錢的庫房,孫犁很少進去,——他是和學徒們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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