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孫犁那年四歲,也加入到孩子們的覓食隊伍,到野地裡去尋找小魚、小蝦、螞蚱、蟬和其它可以吃的昆蟲,去尋找野菜和所有綠色的、可以吃的植物。常在一起的,有個叫盼兒的小閨女,因為母親有癆病,生得很瘦小,可是在競爭中眼快手疾,幹活利索,常使別的孩子落在後面。她的父親是個推車實菜的農民,因為從小托食於賣菜,被鄉里謔稱為「菜虎」(菜虎本來是一種專吃青菜的軟體蟲子)。這時就有不懂事的孩子問盼兒:

  「你爹叫菜虎,你們家還沒有菜吃?還挖野菜?」

  盼兒並不以為謔,照樣手腳不停地挖著土地,回答:「你看這道兒,能走人嗎?更不用說推車了,到哪裡去躉菜呀?一家人都快餓死了!」

  這回答頓時刺激了孩子們的饑餓感,都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洋教士乘「危」而入。他們有男有女,男的還穿著中國式的長袍馬褂。「作為庚子年這一帶義和團抗擊洋人失敗的報償,外國人在往南八裡地的義裡村,建立了一座教堂,但這個村莊沒有一家在教。現在這些洋人是來視察水災的。他們走了以後,不久在義裡村就設立了一坐粥廠。村裡就有不少人到那裡去喝粥了。」不久,菜虎一家在了教,盼兒也被送進了教堂,雖然換上了洋布衣裳,也不再愁餓死,可是當孫犁聽到這個消息,卻很難過,他只向母親吐出五個字,提了他最擔心的一個問題:「還能回來嗎?」

  「人家說,就要帶到天津去呢,長大了也可以回家。」母親大概察覺到孩子幼小的心靈受了傷害,發生了陣痛,便這樣安慰著他。

  盼兒並沒有回來。那個牽腸掛肚的問號,也便一直陪伴著富有同情心的作家,使他在將近古稀之年,仍然追念不已:「直到我離開家鄉,也沒見這個小姑娘回來過。我也不知道外國人一共收了多少小姑娘……」外國人的教堂既已開設到中國北方的窮鄉僻壤,「收了多少小姑娘」確實是一個不容易算清楚的問題;我們只知道,假如盼兒穿上洋布衣裳而淪落天涯,那和喜兒穿上黃家的衣裳而備受踐踏、躲進深山,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這一切都在預示,孫犁的故鄉在天災人禍的打擊下已處於風雨飄搖之中。盼兒的悲劇不只表示著一個家庭的解體,也表示著北方農村自然經濟的解體——把自己的觸鬚深深紮入到農村來的外國勢力,參與了這個解體過程。讀者很容易發現,中國近代史上的許多事件,都和這一解體過程有關。盼兒已經「飛」了出去,從這裡還會「飛」出各式各樣的人物……

  嚴格地說,後來孫犁也是這樣「飛」出去的。他和盼兒的命運自然不同,但在「飛」這一點上,他們是「同命鳥」,因為都有著共同的深刻的經濟、政治根源。只是因為具體的生活道路不同,所以歸宿不同罷了。

  〖第二課堂〗

  1919年,孫犁六歲,進入本村初級小學,並有了一個新的學名:孫樹勳。這時農村已改私塾為國民小學。東遼城小學沒有正式校舍,借用一家閑院,兩間泥房,稍事修整為教室,進行複式教學。設施雖然簡陋,門口卻掛起兩面虎頭牌:「學校重地」、「閒人免進」。在農村,農民其實是看重教育、尊敬老師的。

  東遼城小學的老師,多數都是簡易師範畢業,家也住在附近的村子,假日常回家幹些農活。在平時,年齡大一點的學生也常幫助老師買菜做飯,並以此為榮。時代究竟在進步,農村風氣也究竟淳樸,大家並不以勞動為恥,新的風氣在蔓延開來。

  學校功課,以習字和作文為重,學生所讀的,也不再是四書五經,而是新學制的白話文課本了。同年冬天,孫犁還上了夜學,父親給他買了一盞小玻璃煤油燈,他後來憶述當時的情景是:「放學路上,提燈甚樂。」我們當然還記得,他是一個病弱兒童,那時驚風疾還沒有治好,這樣一個孩子的快樂,該是寶貴的,令雙親感到欣慰的。

  就兒童的天性來說,是喜歡順應自然、率性由情、嬉戲玩耍的,所以,當時雖然是新學制,孩子們還是不願受到管束,念那些先生指定的課本,而願「回到自然」。孫犁直到現在,還記得一首名叫「四大高興」的歌謠:「新年到,搭戲臺,先生走,媳婦來。」那麼,「四大不高興」呢?其詞正好是顛倒的:「新年過,戲臺拆,媳婦走,先生來。」不能說這歌詞只反映了孩子的願望,因為它也反映了大人的願望;但大人也從孩子過來,也總結著他們孩提時代的體驗。

  所以,最聰明的教育家都在努力創造一種辦法:把學習變成一種興趣、一種自覺的願望,如果可能,那就變成人的一種自然屬性。其實,就人的本質來說,本來就有進行學習和探索的自然屬性,由於種種因素,這種屬性被「異化」出去,和教育分離了。教育的最大使命,應是恢復這一屬性,使學習重新成為人的內在衝動。

  孫犁童年時代,尋找到過這種體現內在衝動的方式,那就是在平原的夜晚,聽說評書。

  他最早聽的評書,是村裡一位叫「德勝大伯」的人說的。德勝大伯和孫家住同一條街,是個挑擔串鄉的貨郎,長年去山西做小買賣,春節也不回家,因為那時生意正好。他回到家來,多是夏秋農忙時節。這時在晚飯後,人們喜歡到街面上來乘涼,德勝大伯也就開講。他不識字,但說起《七俠五義》來,就像一位專業藝人:他對評書記得很清楚,講得也很熟練,我想他也不是花錢到娛樂場所聽來的。他在山西做生意,長年住在小旅店裡,同住的人,幹什麼的人也有,夜晚沒事,也許就請會說評書的人,免費說兩段,為長年旅行在外的人們消愁解悶,日子長了,他就記住了全部。

  他可能也說過一些山西人的風俗習慣,因為我年歲小,對這些沒興趣,都忘記了。麥秋過後,也常有職業性或半職業性的說書藝人,來到街頭。他們常常是兼做小買賣,說書是「打場子」和招徠生意的手段。有一年秋收過後,來了「擀氈條」的三弟兄,他們推著一車羊毛,就在街頭說起《呼家將》來,那是真正的西河大鼓,立刻就吸引了村子裡的書迷,他們主動挨家挨戶動員人們擀氈條。這三弟兄,為了在村子裡多做些生意,一連住了三、四個月,還沒有演唱到最精彩的一幕——打擂:眼看就要過年了,呼延慶的擂還沒打成。每天晚上預告,明天就可以打擂了,第二天晚上,書中又出了岔子,還是打不成。人們盼呀,盼呀,大人孩子都在盼。村裡娶兒媳婦要擀氈條的主,也差不多都擀了,幾個老書迷,還在四處動員:「擀一條吧,冬天鋪在炕上多暖和呀!再說,你不擀氈條,呼延慶也打不了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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