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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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犁出生時,家境已稍覺寬裕,但「世襲」的貧困仍然侵害著他:母親沒有奶水,只好把饅頭晾乾、碾碎,煮成糊喂他。這樣,他自幼便營養不良、體弱多病。「每逢病了,夜間,母親總是放一碗清水在窗臺上,禱告過往的神靈。母親對人說:『我這個孩子是不會孝順的,因為他是我燒香還願,從廟裡求來的。』」這個故事,不能視為無稽之談。它好像說明:在那樣的時代,貧苦人家連生兒育女的權利都被打了折扣,七個孩子活下來一個,還是神靈的賜予! 在孫犁患的病中,有一種叫「驚風疾」(俗稱抽風),這種病曾經長時間地困擾著這個體弱的農家孩子,直到他十歲時,才由叔父將他帶到滹沱河北岸的伍仁橋,請人針刺手腕,連續三年(都在清明節),始得治癒。這位叔父也很疼愛孫犁。看來,在小農經濟統治著的農村,孫家還是一個和睦的家庭。 我們都有這樣的體驗:長年生病不只影響一個人的體質,也會給他的心理帶來某些變化。孫犁童年多病,就更容易發生這種情況。孫犁自稱「幼年尪怯」,我們專門查了這個音為wāng(汪)的「尪」字,尪,指瘠病之人。《呂氏春秋盡數》中有「苦水所多尪與傴人」一句,高誘的注說:「尪,突胸仰向疾也。」看來是指一種患雞胸而頭部上仰的病態——嬰兒缺奶少鈣,是容易患雞胸病的。孫犁有著一副瘦長的身材,兩肩稍端,雖然在很多地方保留著農民的習慣,但仍不失文靜之態。自然,這是我們見到他的老年時候的樣子。他在幼年時代,是不是具有這個「尪」字所表示的生理特徵呢?我們不得而知,總之,他說自己幼年尪怯,將「尪怯」兩個字連在一起,似乎確在說明,他的生理狀況影響了心理狀況,即不僅「尪」,而且「怯」,人們自然不會把他看做一個怯懦的人,不,他在精神上決不是一個弱者。相反,據我們觀察,特別是從他寫的許多雜文、書信看起來,他是一個柔中有剛、頗見風骨的人。老來如此,少時決非毫無進取精神的怯陋小子!但無可否認的是,他的自幼多病的身體,使他在神經和心理方面變得敏感起來,這樣的孩子也往往比較內向,遇事較易「退縮」,但是,倘若以為他沒有自己的主見,那就錯了。其次,他也可能比別人更易「多愁善感」,較能體驗別人的疾苦和富有同情心。這並非說,這些特點全是病弱的結果;這只是說,一個像孫犁的童年那樣在特定的生活環境中成長,並具有某些良好素質的孩子,他的獨特生理狀況有可能加強這些特點而已。否則,換一種情況,那可能是一個暴戾不安的、不盡人情的孩子。這後一種情況,人們也並非少見。 〖人生第一站〗 儘管孫犁童年多病,他感到快樂和幸福的,還是童年,——他本人多次表示過這樣的看法。 東遼城只有百來戶人家,在北方平原上下算一個大村子。但當農業個體生產方式居統治地位的時候,農村不拘大小,自身就常常是一個獨立的小社會:士、農、工、商、官、卒、巫、醫,乃至政、經、禮、樂……幾乎應有盡有,雖然那存在形式,一般都很原始和簡陋。因此,無論從空間和內涵上,我們都能說「農村是廣闊的天地,人物眾多,是文學創作取之不盡的最大最深的源泉,是民族歷史文化的無盡寶藏,是國家經濟政治最大的體現場所。」「古今中外,凡是偉大的作家,沒有不從農村大地吸取乳汁的。」東遼城,這個位於滹沱河南岸的小小社會,是孫犁瞭望世界、觀察人生的第一站:童年,我在這裡,看到了雁群,看到了鷺鷥。看到了對艚大船上的夫婦,看到了縴夫,看到了白帆。 他們遠來遠去,東來西往,給這一帶的農民,帶來了新鮮奇異的生活感受,彼此共同的辛酸苦辣的生活感受。 貧困是一種無情的壓迫,它並不選擇年齡。孫犁不用單看縴夫如何淌汗,船家如何吃苦,他不用單從別人身上才知道世界上有受苦受累這件事,他自己還在很小的時候,也親自品嘗了生活的辛酸苦辣。那時,河北省很多地方都流傳著「糠菜半年糧」的俗諺,意思是,就是在好年盛景,每年冬末春初,直到夏收到來之前,一般農戶糧食很缺,都要靠吃糠皮野菜(包括樹葉),混過一段青黃不接的日子。那時的春天是「苦春」,幼弱的孫犁和他的同齡小夥伴們,是用「度春荒」代替了「春遊」的。不過,童年畢竟是童年,孩子們也真的把「度春荒」變成某種程度的「春遊」了,他們帶著小刀,提上小籃,成群結隊地湧向野外,去尋挖剛剛出土的野菜: ……田野裡跑著無數的孩子們,是為饑餓驅使,也為新的生機驅使,他們漫天漫野地跑著,尋視著,歡笑並打鬧,追趕和競爭。 春風吹來,大地蘇醒,河水解凍,萬物孳生,土地是鬆軟的,把孩子們的腳埋進去,他們仍然歡樂地跑著,並不感到跋涉。 清晨,還有露水,還有霜雪,小手凍得通紅,但不久,太陽出來,就感到很暖和,男孩子們都脫去了上衣。 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饑餓中的歡樂總帶有苦澀的味道,而且也不會維持多久,除非人們在長期的煎熬中,已經習慣或「忘掉」了饑餓狀態,「以苦為樂」。但這種歡樂的效果,乃是孩子式的天真或麻木所致,倒益發令人感到酸辛了。對於故鄉人民吃糠咽菜、含辛茹苦的時代,孫犁借助孩子的天真表現,以輕鬆之筆出之,正類乎長歌當哭,痛定思痛,恰說明這種童年經歷,給他留下了多麼深刻的記憶。這記憶終於變成一把鍬,幫助他掘開了故鄉父老在歷史上經歷的更可怕的夢的墳墓:我的童年,雖然也常有兵荒馬亂,究竟還沒有遇見大災荒,像我後來從歷史書上知道的那樣。這一帶地方,在歷史上,特別是新舊五代史上記載,人民的遭遇是異常悲慘的。因為戰爭,因為異族的侵略,因為災荒,一連很多年,在書本上寫著:人相食;析骨而焚;易子而食。孫犁和他的小夥伴們,那時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事情,所以還是歡笑著、追逐著挖他們的野菜。當野菜越挖越少、不能果腹的時候,他們就得尋找那些比野菜更難下嚥的東西了。 孫犁的家位於村子裡很深的一條小胡同底上,在他們家的北邊,有一棵大楊樹,他的童年時光,有很多是消磨在這棵樹下和它的周圍:秋風起的時候,他揀過樹葉,用長長的柳枝穿起來,像一條條大蜈蚣。特別是大荒之年,地裡野菜少的時候,他還吃過飄落的、像一串穗子似的楊花。這東西吃起來頗麻煩,要用水浸好幾遍,再上鍋蒸,味道很難聞,是最苦、最難下嚥的「野菜」了。 孫犁童年時代遇到的最嚴重的災荒,是1917年夏天滹沱河決口,使他的家鄉一帶成為澤國。莊稼全完了,高粱也被沖倒,泡在泥水裡。直到秋天降霜,水還沒退完,不說晚莊稼種不上,種冬麥也困難。這年秋天,顆粒不收,村邊樹上的殘葉、榆樹皮、泡在水裡的高粱穗,都成了人們的充饑物。有很多孩子到退過水的地方去挖地梨和「膠泥沉兒」(一種比膠泥硬而略白的小泥塊),放在嘴裡吃。很快,鄉民出現菜色,老、病者相繼死去,以席代棺,草草埋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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