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儘管如此,「祖祖輩輩,我沒有聽見人們議論過它的功過,是喜歡它,還是厭惡它,是有它好,還是沒有它好。人們只是覺得,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大自然總是對人們既有利又有害,既有恩也有怨,無可奈何。」不過,對於北方的這條河,他在《風雲初記》裡,是流露了無限的眷念之情的,那是通過一位為抗日戰士擔任嚮導的老佃戶的嘴說出來的:「誰要是想念家鄉,就對著這流水講話吧,它會把你們的心思,帶到親人的耳朵旁邊。」「我看著那裡的河水,也像看著親眷一樣。經過水澱,大個蚊子追趕著我們,小撥子載著西瓜、香瓜、燒餅、鹹鴨蛋,也追趕著我們。夜晚,月亮升起來了,人們也要睡覺了,在一個拐角地方,幾個年輕的婦女,脫得光光的在河裡洗澡哩,聽到了船聲,把身子一齊縮到水裡去。還不害羞地對我們喊:不要往我們這裡看!」通過這些富有鄉趣的描寫,足見作者對於這條澆灌了冀中平原的河流,是很有感情的。可是,這些都是歷史的陳跡了,因為滹沱河已經多年乾涸,成了一條不可能再煥發生機的死的河流。後來的人們,只能在文學作品和有關口碑、記載中去溫習它昔日的丰采了。對此,作者是感到惋惜的。

  這是不奇怪的。因為他家門口的這條河流,同他故鄉的土地一道,曾是他童年的棲止和嬉戲之地,他不僅向之索取過農食,還由它幫助塑造了童年的心靈、童年的性格。

  〖病弱的童年〗

  在一個不公平的社會裡,貧困總是和災難為伴。孫犁的母親一共生了七個孩子,只有孫犁一人闖過了生死關,他的五個兄姐和一個弟弟都不幸夭折。孫犁的母親很善良,只要力所能及,對於村中的孤苦饑寒和過往行人,總是儘量周濟。遠村有兩個尼姑,很喜歡在每年的夏收和秋收之後到孫家化緣,母親除給她們很多糧食,還常提供食宿。這些,當然是在孫家小康以後,不過由此也可看出,這位母親是怎樣一位善良的古道熱腸的農村婦女了。

  但是,災難並不因此而寬宥她。有一年鬧瘟疫,這位母親在一個月裡競失去了三個孩子。爺爺對母親說:「心裡想不開,人就會瘋了。你出去和人們鬥鬥紙牌吧!」自此,這位幹起活來「像瘋了似的」勞動婦女,養成了春冬兩閑和婦女們玩牌的習慣,還對家裡人說:「這是你爺爺吩咐下來的,你們不要管我。」

  孫犁的父親十六歲時就到安國縣學徒,那家店鋪的字號是「永吉昌」,經辦的業務之一,是榨油和軋棉花。此外,還兼營錢業。父親在這裡一住四十年,每年只回一次家,過一個元宵節。他是從打算盤的學徒,熬到管賬先生,又念了十幾年賬本,然後當上了「掌櫃的」。他只念過二年私塾,但是粗通文墨,愛好字畫,在農民式的質樸裡,頗帶幾分儒雅的風度。他很注意禮貌,如果家裡人用牛車接他回家,他總在出城以後才上車,路過每個村莊,必下車和人們打招呼。鄉鄰們都尊稱他為「孫掌櫃」。他對兒子非常慈愛,從來沒有打罵過孫犁,但在對別人介紹的時候,愛說一句:「這是我的小孩,他是個傻子。」做父母的倒不一定真認為自己的孩子傻,不過,當他後來眼看兒子沒有按他的希望「成材」,他也只把失望放在心裡,並不當面指責。

  由於父親在「永吉昌」吃上勞力股份,買了一些田,又買了牲口、車輛,讓孫犁的叔父和二舅拉腳,孫家漸漸走向小康。

  一位生性善良的母親,再加上這樣一位溫厚勤謹的父親,必定對孫犁的性格有著很大的影響,——因為就是在今天,我們還仿佛可以從孫犁身上發現他父母的影子。

  在孫犁小的時候,母親還這樣教育他(想來他的父親也不會反對):餓死不做賊,屈死不告狀。「我一直記著這兩句話。自己一生,就是目前,也不能說沒有冤苦,但從來沒有想到過告狀,打官司。」顯然,在這個家教裡,總結著農民的許多切身經驗,並不只是隱忍,還頗有幾分硬氣。

  孫犁聽母親說,在他出生前家境很不好,有一次母親生了孩子,外祖母拆了一個破雞籠為她煮飯。現在,我們索性多說幾句,連孫犁的外祖母家一併向讀者做個介紹。外祖母家在滹沱河北岸的彪塚村,距東遼城約十五華里。她和外祖父生了六個孩子,孫犁的母親居長,下面有三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全家八口人,只種著三畝當來的地,很大一部分生活來源,是靠了織賣土布。這很像是一個家庭作坊:外屋裡停放著一張木機子,女人們凡能上機子的都上機子,晝夜輪值,人歇機不歇。因為母親是老大,多值夜班,陪著一盞小油燈,常常織到雞叫。東鄰有個念書的,准備考秀才,每天夜裡,誦書聲聞於四鄰。母親聽不懂他念的是什麼書,只聽隔幾句就「也」一聲,拉著很長的尾巴。他也一念就念到雞叫。正像外祖父一家織了多年布只織出一個「窮」字一樣,這人念了多年書還是名落孫山,空拋心力。

  孫犁聽母親說這個故事,當時雖然不明白其中意義,但給他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他幼年見過外祖母家那張織布機,因為「煙薰火燎,通身變成黑色的了」。這個印象,寫進了他五十年代的一篇小說——《正月》裡:機子從木匠手裡出生到現在,整整一百年。在這一百年間,我們祖國的歷史有過重大的變化,這機子卻只是陪伴了三代的女人。陪伴她們痛苦,陪伴她們希望。它叫小鍋臺的煙薰火燎,全身變成黑色的了。它眼望著大娘在生產以前,用一角破席堵住窗臺的風口;在生產以後,拆毀了半個破雞筐才煮熟一碗半飯湯。它看見大娘的兩個女兒在出嫁的頭一天晚上,才在機子上織成一條陪送的花褲。一百年來,它沒有聽見過歌聲。

  外祖母家的織布機織出了莊戶人的窮苦,也織出了幼年孫犁心中的圖畫,織出了一篇美麗、動人的小說……外祖母家的故事還沒有完,讓我們先擱在一邊,回到孫家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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