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一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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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情緒突然減弱,覺得乾枯的河床,根子已經枯朽大半的核桃樹,土磚封門的故宅,都很難看。剛宜滿有興致地去看自己出生的房子,他卻坐在門前良久、良久。有個小輩的親屬來探望他,他無故地發了幾句脾氣。 只能吃到鯉魚,而吃不到沙勾魚。故鄉的小魚更牽動他。他不應當這樣對待好心來看他的人。他不是備了禮物,要送給當年保護過他的那些家庭嗎?到過睢水中心校就可以了,那是玉頎常年工作過的地方,操場上有她的足跡,預備室有她的身影,不要去山上讀她的碑文了。她知道我已經來了,來看過她就行了。讓苦竹庵蕭業貴的兒子蕭鴻發帶走這包禮品。不要忘掉到劉家溝,見到房東邱廷珍大娘替我問好。板栗園的吳瑞卿的老伴還在,他們的女兒該是四十歲的人了。他躺在睢水紙廠的一個小房間裡休息,內心不能平靜。 剛宜代表他去板栗園探望吳瑞卿的妻子李芳瓊。李已重病不起。剛宜本來與他們說好,不必來睢水了,還是在家侍候病吧,等吉普車返回紙廠,李的女兒吳國瓊坐在兒子的自行車後,提著一籃新鮮又新鮮的雞蛋也趕到了。他從休息室出來,握住吳國瓊的手,第一句便問:「你母親好嗎?」 剛宜他們很著急,怕沙汀知道李芳瓊生病,會不好受。誰知吳國瓊含著熱淚答道:「好!很好!謝謝楊伯伯的關心。」「娃娃長成人了!」他指著一旁的小夥子。 「是呵!1956年你來看媽媽,我才九歲。記得你送我一支鋼筆,還要我好好學習。」 母子倆一直把他送上車。吳國瓊始終沒有透露母親病重的消息,只是止不住用手絹擦臉。轎車啟動了,兒子抓住車門,把頭伸進車子,還在喊:「楊爺爺保重!」 「楊爺爺多多保重!」 這就是故里鄉親的樸素情誼。人民,是他文學的母親。 他坐在車上,疲乏而興奮。他算是個好的作家嗎?他的作品能面對人民無愧嗎?他將永遠告別紅石灘,也永遠留在紅石灘了。 返回成都的路上,他訪問安縣養豬、制麵粉的專業戶,參觀綿陽的「鄉村冠生園」,會見「古涼粉」其人,赴德陽觀光天元鄉段家壩農民新村。中國目前的改革,是從農村廣袤的土地上首先興起的,他密切注視著它的每一變動。在北京,他剪過一些報導農村的報紙,特別是四川的。這次綿陽市安排王達安一家從三台趕到這裡來見他。他把老朋友留了整整一天。招待他吃飯,上下午談個不停。除了「文革」動亂,更主要的是談今日的尊勝,談改革形勢下農民與土地的新型關係。 他是在搜集寫作材料嗎?前兩年,他有寫農村改革的動機,還為自己不能到尊勝、烈面瞭解新時期的農村而感缺憾。 現在他承認,這已經不是他這一代作家能做的事了。他今天到了尊勝的門口,僅僅因為有一段公路路面破損,只好讓王達安跑來看他。他確實衰老了,勇氣也不夠。攀上睢水玉洞山去看玉頎的勇氣就不夠。身在綿陽,剛俊陪他往返安縣,明明知道李增峨就在這個城市裡,近在咫尺,也沒有勇氣去看她。她一定也垂垂老矣。像朋友一樣對待與自己終止了婚姻關係的女人,這也只有下一代的青年才能做到。對他來說,太難了。 他的使命是寫紅石灘土地的昨天。他完成了這個使命。做為作家,他沒有太多的個人天才,他是時代的天才。風雲際會,他有幸成為一個最早的忠誠的左翼文人,現代意義上的現實主義小說家,把中國宗法農村的沒落、農業文明的終結,與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之交的世界文學模式完好結合的作家。他的藝術生命在故鄉,源於川西北,終止於川西北。他是個有強烈鄉土意識、社會意識和造型意識的四川地方誌的形象敘述者。 做為一個人,他渾身浸透川味。誠實,容易急躁,感情豐富,含秀於內,過於瑣細、凝重。他解剖過自己,多少還有些世故,因為社會閱歷過早、過深。 他的一個孫子,有一天把他和巴金做橫向比較,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巴爺爺從來就是青年,而爺爺從來就是一個老人! 那是說他刻板、冷峻、不灑脫,太刻事求全。他多麼願意把他內在的熱力獻給這個孫兒,但是他知道,他註定不是奔騰噴濺的瀑布,他只是家鄉一塊生長紅苕的坡地,一塊默默的與大山相連的土地! 對待那個人人都要來臨的歸宿,他在日記裡抄錄了一段羅素的話: 作為一個老人,已經懂得了什麼是人生的快樂和痛苦,做了一切力所能及的工作,再擔心死亡,太可笑了。 ……最好的方法,是逐漸使你的利益變得廣泛,使之超出自我的範圍,直到束縛自我的障礙一點一點消失,這樣就會與宇宙共存了。他不是超人、哲人。想超越又無法全部超越,是每個凡人都具有的矛盾性。但他覺得羅素的思想能純淨自己,昇華自己,是崇高的。 他究竟來自一個講究實際的民族和它的土地。寫完《紅石灘》,他還有辛勤筆耕,撰寫另外的回憶錄,整理筆記。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他九十歲又捧出一本新寫的書。他不會忘記有一次與巴金見面,談起幾個熟悉的名人太講究營養、太講究保健,打個噴嚏也要住進醫院,巴金聽了一笑說:「如果什麼事也不作,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感受到一種天外的呼喚,心在應和:就做一塊年年生長莊稼的川西北的紅土地吧!做紅土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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