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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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2年11月13日,他終於出獄。此時他已六十八歲。這情況有點像「保釋」。他和周揚的關係還要繼續受審,新巷子的住房也不退還,他只能單身住在走馬街招待所。他被告知,只許在成都市內活動,外出必須向省文聯的「革委會」請假。過了一年,算是恢復了組織生活,編入《四川文藝》的支部,仍未擔任工作。

  在成都的孩子們雖然可以不時來探他,他的心裡還是沉悶,不晴朗。許多朋友不敢接近他,他也不便去接近別人。有時在街上邂逅相遇也不打招呼,大家都懂得保持距離的必要。(不過,有的朋友不怕惹禍。劉爾鈺是我省一師的同學,在城裡有幾間房子。我沒住處,他就叫我去住,是不怕與我親近的一個。還有馮詩雲,原是北京《工人日報》主編,全國總工會宣傳部長。我和他本來不算熟,只是抗戰時期在車耀先的《大聲週刊》社見過幾面而已。解放後他在西南總工會工作,辦過《西南工人報》,我在西南文聯,有過接觸,那幾年他也被弄到成都來了,常來看我。別人勸他小心一點,他不在乎,我剛放出來,他邀我去新都玩一天,我說要請假的,馮說「管他的」!冬天,取暖的炭供應緊張,文聯分炭不給我,他叫人給我送些來。我還沒有看文件的權利,他認為不合理,就把有的文件塞給我讀。

  就是在馮詩雲家裡,我見到《人民日報》的負責同志。我最後的「解放」與他的幫助有關。開人代會,他找機會對四川省委第一書記說,沙汀未查出問題,也沒有問題,應該起用。他怕省委書記不認識我,還專門寫了個材料,這樣,我才得以恢復工作。這已經是1977年了。——沙汀1986年8月講)

  人們說「有錢難買靠邊站」。從昭覺寺出來,一身少有的輕閒,是「文革」前根本享受不到的。他從一堆破爛的家具中找出一冊未被抄走的三台雙龍鄉劄記。這本筆記逐日記下他在雙龍一個月接觸到的各種農民、幹部,與他們的談話,發生的感想。他的詳盡的記法,特別是注意記錄「原生」狀態的對話,很使他想起那本丟失的關於賀龍的手記。他過去起草了一點雙龍的小說,現在讀了又讀,讓過去年代的人物復活,心裡躍躍欲試。《青坡》初期的秘密寫作就這樣開始。

  他對改變中國農村的貧困面貌,感情寄託很深。四川姑娘大量外流的現實刺激了他,他覺得五十年代雙龍農民的精神是可貴的。「文革」引起他懷疑的只是「當前」。和那些歷次運動受打擊的人和具有尖銳政治辨別力的人相比,他對「大躍進」以後中國事情的認識,還很不深。起草《青坡》時,他的反思短淺。他是個有豐富情感體驗的「描摹」社會的能手,不是個思想家。

  1974年和1975年,是「文革」後期光明與黑暗交戰最奇特的年代。他這個遭「廢黜」的人也看明白,周恩來和複出的鄧小平是如何費盡心力地整頓全國瀕於崩潰的經濟,而意識形態領域則三天兩頭鬧「地震」。今天批林批孔批周公批現代大儒,明天評法評儒評水滸,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好像非把這個老大的窮國折騰淨光方能罷休。

  描摹社會的小說家,觀察著中國的人間。他後來追記過這幾年成都和全國發生的事件,想透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反映「文革」的動盪。

  他在周恩來身邊工作過。對這個充滿智慧、獻身精神和工作活力的人異常敬佩。他想不通「整」周恩來的人為什麼會受到毛澤東的信賴?而任何疑慮落到毛澤東的身上便無形消解了。這個崇高的精神支柱如果不復存在,那麼,中國一代的共產黨人是無法想像該怎樣思考、怎樣行動的。沙汀也不例外。

  (周總理1975年9月住進醫院的消息傳出以後,我一連幾夜沒有睡好。我實際仍在「軟禁」當中,同我過從的人不多。幾個有限的熟人每一見面,不是憂心忡忡地說:「怎麼今天報上還沒有總理的新聞?」

  或者喜形於色:「總理昨天還在醫院接見伊文斯呢!」到了年底,消息可越來越稀少。我已經搬回新巷子舊居,前院就是《四川文藝》編輯部。偶爾有個別同志悄悄向我走漏一點小道傳聞,都未可全信。有人不止一次建議我給總理寫信,以解決自己的問題,這正合我的心意,但一想到他在重病中我還要打擾他,就動搖了。矛盾的心情支配我相當長的時間。

  1976年1月9日清晨,照例,起床後我就癱在臥室門口的馬紮上面。長夜失眠,頭昏沉沉的。《四川文藝》資料室的一位女同志走近門邊來。我知道,但凡淩晨從收音機聽到什麼重要消息,她總會熱心腸跑到附近的《四川日報》社去取報給大家看。而且一視同仁,對我從不歧視。這時,只見她搖晃著報紙,神色緊張地走來。我撐起身伸手接報,只聽她說出一句:「總理逝世了!」

  我手指間的報紙拍地跌落在馬紮上。我驚呆了幾秒鐘,躺身下去,雙手掩面,爆發出哭聲!

  我的嚎啕痛哭驚動了前院編輯部。那個長期與我共事的負責人走到我這裡來。

  「……」他一面說,一面在一張籐椅上坐下。我沒聽清他說的話,照舊哭,像個大孩子樣。

  「……」他絮絮地說了又說,但他自己也流淚了。「亞群同志今天夠受的……」我哽咽著,突兀地說了一句話。我忽然想起早已依靠輸氧過活的李亞群。前不久,我們曾像解放前地下工作接頭一樣作過短促交談,從時局扯到總理健康。四十年代他也在總理身邊工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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