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寺內的空氣明顯鬆弛下來。這裡,省統戰部過去辦過一個政治學校,有一個圖書館,現在允許借馬列的書來讀。他借機重讀了一些書。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描述工人生活之細緻,分析之透闢,讓他嘆服。想到自己對中國農民的瞭解,實在太膚淺。

  現在,關押人員之間也可以互相交流讀書心得,可以擺龍門陣,與獄外的親人也可以通信,定期會面了。只是不准談「文革」,不准談自己的「案情」。

  可是林彪事件的第一影響就是讓人們對「文革」發生懷疑。起初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壓在身上的負罪感減輕了。他固有的思想習慣在漸漸瓦解:這樣損失巨大地搞一場「革命」是必要的嗎?既然把接班人選錯了,還不是其他事情也可以搞錯?一連串的問號從心頭升起。

  (從林彪事件發生才開始懷疑「文革」,不算早呢!我是後知後覺。中國的政治生活已經規範了我們的思維模式:林彪叛黨叛國,一切罪過當然都出於此,其他事情也都得到解釋。很長一個時間,國家大事不過就是這麼想的)

  但是有一件老百姓的事使他長久不安。大約1970年以後吧,四川的災情嚴重,一些農村姑娘被迫流到外省去,為了活命隨便地嫁人。有的被人販子騙走,失身淪落。昭覺寺難友們經常談起這個話題。一次,有一個外籍的同志對這些女性加以責難,認為她們不看看自己,語帶嘲諷。沙汀同另外幾個人立時紛紛嚷叫起來:「我們當幹部的應該知道慚愧!」

  他同情這些背井離鄉乃至被騙的姑娘,不禁聯想起解放前從河南流落到四川來耍把戲的外地女子。沒料到解放這麼多年,還出這樣的醜事。

  他的一個女兒寫信告訴他,她要結婚了。信中說男方很可信賴,讓他放心。這是學醫的剛頎,大學畢業後原本分在一家軍醫院。父親成了「黑幫」,她被趕到一個工廠醫務室做了廠醫。讀了她的信,他百感交集:孩子長大能自立了,現在又要辦終身大事,可她母親逝世已經五年,自己身陷囹圄又不能參加她的婚禮……遠在灌縣工作的剛銳帶著孫兒幾次來看他,使他特別欣慰。他還被獄中的友情包圍。這都是一些高級幹部,平時有的人難免養尊處優。共同的監禁生活把他們連在一起,不分上級下級,人人平等,有了一種真正的同志感、親切感。人也一個個變得年輕,好像獲得了一片童心。

  沙汀不露鋒芒,但好心情激動。獄規放鬆以後,大家可以一起烤火、下棋、打拳了。他不會玩,打拳是亂劃一氣,我就沖他喊:「沙汀充殼子!」充殼子就是裝像。

  我這是故意學四川話,說著好玩。其實我不大懂,倒是討教過他。他愛四川農村,熟悉群眾口語。我在監獄裡閑來無事,問他,為什麼你們管亂搞兩性關係的「破鞋」叫「梭葉子」?他解釋說,像秋天樹葉子落下以後往陰處吹,是很有文化的一個詞。我還好奇地問他,四川人罵「入你先人板板」,什麼意思?他笑了,說這是最超級的罵語,把祠堂裡祖先牌位都「照顧」到了,詛咒了幾代人。我們聽了都直樂。

  大家在一塊鬧著,也正經談往昔。程子健談他在法國的勤工儉學,艾蕪談南行記見聞,沙汀就擺四川的農村市鎮。他懷念一件事,要寫一部解放初期清匪反霸的小說,積累了許多材料。他出獄後還要我為他約一些老同志座談,充實他的寫作內容。

  沙汀為人誠懇,有修養。獄中人都同他很要好的。

  覺寺裡的人都感受到一種希望。那時他們全體搬進觀音堂住,用席子隔開一間一間的,每一間都傳出哭聲。哭陳老總,也哭自己。果然,沒幾天就有人站在天井中央,撂開上衣,讓別人看到自己系上的皮帶,以表示與同志們告別。

  人,一個一個地走了。到杜心源也離開,整個昭覺寺臨時監牢只剩下沙汀一個。

  沙汀的案子是過去一個省委書記姓岳的秘書在辦。

  這個秘書神氣活現,時常乘一輛伏爾加來提審沙汀、艾蕪。

  只聽到拍桌子聲,一搞就是一上午。我認識這個秘書,便罵他:「你過去見到我們就立正,你現在能當第一書記嗎?」他有些怕我。

  臨到放我,我找專案組做結論。他們說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要恢復我的黨籍,我反問是什麼時候開除的。我去找那個秘書,為什麼不放沙汀?我說沙汀是文化人,寫文章難免不出錯,你們寫專案材料,錯得更多!姓岳的說沙汀有個歷史尾巴,他不簽字不好放。我說你有證據嗎?拿不出證據就得放人。你們不放,我去昭覺寺硬接他出來!

  大家都擔心獄中只余沙汀一人,他會不會承受不住。有時候人是這樣的,大風大浪闖過去了,最後一個小小的顛簸卻把船掀翻。他心裡有數,自己有什麼「託派」問題?還不是周揚的案子沒了結,他算是個同黨。天理昭昭,他相信大不了多關押幾天。他每日裡用個煤爐做飯吃,飯後躺在床上看書看報,度過時光。

  獄中還有一個夥伴。是個姓左的年輕人,「貧下中農戰鬥軍」的武攻隊隊長。此人學生出身,家庭很苦,父親早逝,靠母親納鞋底把他養大。參加了武鬥,因為人命案一直關在昭覺寺。其實他沒有打死過人。

  一老一少相處得很好。小左獄外沒有任何親友接濟他,有時沙汀給他零用錢。小左的姑媽就是萬千流落他鄉的四川婦女中的一個。聽講因為在家鄉活不下去,在丈夫的哀告下,她帶起兒女嫁到陝西去。中間還回來過,給丈夫偷偷帶糧食。等困難時期一過,又回四川複了婚。小左說得他心都酸痛了,就像說的是自己姐妹女兒一樣。多少年後,他在北京家裡看到一則報導四川什邡地區農民由貧轉富的電視新聞,直看得老淚縱橫。小兒子剛宜十分驚怪,不知父親悲從何來。他便對他講了小左姑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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