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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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九平米的小屋裡練氣功。氣功要求摒除雜念,沉意丹田,氣運全身。他一節一節回憶過去學過的氣功,練得神安氣定,仿佛身處物外了。說也怪,過去他睡覺要求絕對的安靜,不能有燈光,不能不服安眠藥,現在無藥可吃,頂著囚室裡一夜到亮的明晃晃的燈,也能安然入眠了。 最使他惱火的是專案組提審和應付外調。如果僅僅是文藝路線上的錯誤,他願意承認。他沒寫出什麼英雄人物,思想右傾,從三十年代就跟隨周揚的文藝思想,劃不清界線。可是他不明白,一個人有錯怎麼會什麼都是錯?怎麼可以無中生有地誘供?他無法回答關於賀龍在延安、冀中就「反黨」的任何提問。他們逼他交待周揚在上海「叛變」的經過,這完全是捕風捉影的事。新巷子隔離反省期間,就有北京來人用小汽車接他到賓館談。他說不知道周揚有這種行為。對方叫他寫個證明,他說不知道怎麼寫?那人發了火,叫人用自行車把他搭回來。到了新巷子,帶他回來的傢伙還惋惜地說:「你要是寫個證明,我們照樣地坐小汽車該多好!」他真想學魯迅說一句:「阿義可憐!」 對待各種調查、審訊製造的心理壓力,他想了一個辦法。手邊沒有經典作品好讀,便吟誦記得的一些詩文,不準確也不要緊。他把在家鄉私塾念過的陶淵明《讀山海經》回憶起來,反復念著「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詩句。他也喜愛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全文已經不能記誦,「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那一段,在昭覺寺的特殊環境下默誦,體味前賢先哲們的精神和智慧,還是大有教益的。 他學會了對付外調人員的藝術。有人來問:「三十年代你在上海認識戲劇界一些什麼人?」「只認識洪深。他是《光明》的發行人兼主編,我是編委。」他這麼說。心裡想,不能談章泯,一談章泯便牽扯藍蘋(江青),麻煩了。 對方顯然對洪老夫子不感興趣,又問:「你知道戲劇界哪些人的情況?聽誰說過些什麼?」「我一向不注意戲劇界情況,連話劇都很少看,只看外國電影。」他這樣搪塞。事實上他與左翼劇聯的負責人都相識,也愛看話劇,看過藍蘋演《欽差大臣》裡木匠之妻的潑辣角色。 調查人員終於露了底:「有位中央首長,三十年代在上海領導過左翼戲劇運動,未必你都不知道嗎?」 「在那個白色恐怖的時候,怎麼能隨便知道一個『負責人』的情況和姓名?」他答得更有趣。 來人見什麼油水也撈不到,只好悻悻地走了。 可是材料不能不寫。他回憶起幾十年的生涯,決定把真實的歷史留下來。坐牢四年多時間,他伏案寫下了一份份書面材料,把自己的家庭,二十年代參加革命的過程,三十年代在上海,抗戰時期在延安、重慶,四十年代在安縣隱居的生活,一條條記錄在案。他寫了與茅盾、周揚、艾蕪、何其芳、李劼人、陳翔鶴等人的交往。受當時認識的限制不可能不「上綱上線」,但一件件一樁樁都是事實。這些材料總共有十幾萬字。 沙汀比我關進昭覺寺要早半年。這裡的正式名稱叫第八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每天早請示,晚彙報,吃三頓飯以前也要彙報,一共是五次。起床後必須坐窗旁讀「毛選」,不許東張西望。沙汀反應不靈活,衛兵經常在我窗外偷偷過去,發現他在張望,便罰他九十度。沙汀挨罰挨得多。還有一個趙蒼璧,是陝北人,念早請示後面那句「堅決執行,句句照辦」,發音不清楚,營指導員硬說他念的是「拒絕照辦」,就在沙汀窗前挨懲罰。 沙汀和劉文珍學我們的辦法,傳遞過一次東西,出了岔。沙汀把感冒藥放在地上,然後,「十七號報告」,說劉文珍把東西丟下了。衛兵訓斥一頓劉,劉把藥取走。本來幹得還行,不知怎麼的被識破了。沙汀罰站,各屋翻查私藏物品,來了個底朝上。我偷偷問過沙汀:「你搞過地下工作,未必連個衛兵都對付不了?」他說:「我耳朵聾。」原來是第二天放風,劉文珍挨近他小聲表示感謝,他沒聽見。再提高聲音致謝,衛兵倒聽見了。於是徹底暴露。 全監獄除了楊超,就數沙汀老實。他一點越軌行為都沒有。讓他出來,讓他九十度,他就照辦。他寫了許多材料,記不起就說記不起,從來不亂說,也不告饒。他有胃病,吃得少,在昭覺寺戒了煙。從來不去求衛兵做什麼事。可是五十軍破壞寺廟大殿,拆下貴重的木料打家具、建營房,他氣得臉青青的,說這是毀滅文化。沙汀對喊報告,早就不耐煩了。鄭瑛非常硬氣,她喊一聲「報告」,要求抽煙。得到准許後,就一支一支抽下去。監管人員來干涉,她理直氣壯,說抽煙沒有中斷啊,你們早就准許的啊,弄得衛兵答不上腔。沙汀把這件事情看在眼裡,想出相反的軟性鬥爭方式。 為了防止自殺,夏天他們囚室裡是不准掛蚊帳的。到了晚上就得消滅蚊子。最有效的辦法是先把室內電燈閉掉,然後走出房門,等一會兒蚊子都撲在窗上,再進屋打。他事先故意多放蚊子進來,然後,出門,進門,出門,進門,按規定一遍一遍大喊「報告」。弄得衛兵不耐煩了,告訴他喊一次可以連續出入房間,他的「計謀」成功了。那年春節,他寫了一首打油詩: 不煉金丹不參禪, 馬恩列斯有遺篇。 鬥私批修誠盛事, 報告聲中又一年。 因為與外界完全隔絕,外面發生的事情是要憑據獄內的點滴變化來判斷的。1969年有一天聽鄧華大哭,高呼「毛主席萬歲」,這才知道是被釋放去參加「九大」,當中央候補委員了。1971年10月,林彪事件已發生一個多月,他還不知道。只是發覺「早請示,晚彙報」停了,也不喊「永遠健康」了,感到奇怪。郭付仁的家屬探監時偷偷告訴了郭。杜心源臀部生瘡,衛兵不願替他擦藥,喊郭來幹。於是,林彪爆炸的消息才傳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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