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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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抄了兩次家。「皨鐵騎」抄走了我所有重要的筆記、手稿。一天深夜,聽說紅衛兵要來抄家,馬鐵錚同志引我到東風路文聯宿舍躲藏。街上行人很少,幽暗的燈光照著各單位門口大字報欄的牆腳。我只顧埋頭疾走,生怕被人發現。忽然想起同樣一個這麼寂靜的夜晚,穿過睢水場街奔向劉家溝的情景。那是四十年代的事。我難過極了,盡力壓制才沒有哭出聲來。——沙汀1986年8月講)從一開始,他就表現得不「英勇」。一天夜裡,剛服用了安眠藥,機關造反派把他從床上抓去批鬥。同其他好幾位領導幹部一起押到單位禮堂的講壇上。有人命令他們跪下來請罪,他的同事們不願服從,遲遲疑疑,他可立刻就跪下去了!因為,這時候安眠藥正發生效用,他只覺得周身乏力,睡意朦朧。等到別人一一被強迫跪下,他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得到一次「鬥爭」前的寶貴休息了。 他很抱歉。他的輕易下跪,顯然給本來不想跪的同志增加了壓力。 八屆十一中全會是這年8月份開的。這時他已被登報點名批判,和其他省裡的幹部一起集中在錦江賓館辦班。名為「學習」,有人守衛,不能自由出入。他被囚在這個漂亮賓館的北樓。和別人相比,他是「幸運」的。他已經沒有家屬好讓他掛心,沒有思念老婆之苦,沒有幼小的兒女需他照顧。全家最需要照顧的人,就是他本人。他可以一心幹「革命」。 最令他膽戰心驚的是紅衛兵的衝擊,抓人。每當這個時候,「學習班」的管理人員就率領他們在大樓裡跑上跑下,四處閃避,好像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不久,四川醫學院黨委孫書記從六樓上跳下去,還有一位什麼人又從九樓躍身而下,人人感到大難臨頭般的震動。 (那時候嘴頭上大家講自殺是自絕人民,我的心裡總佩服這些人的「勇氣」。 1966年底,省委以保護我們為名,把錦江賓館的一部分人送到名山縣。名山離成都一百多公里,屬雅安,是採茶的山區小縣,「文革」的風刮得還不緊。戈壁舟、安旗、李累,省文聯黨組的成員都在這裡。對外說是「備戰小組」。初時比較自由,我還可以看批判自己的報紙。有些批判內容就像神話,把家鄉豪紳的血債,四十年代避居地的房主祖輩、父輩的罪惡,一股腦堆在我頭上,叫人哭笑不得。後來紅衛兵找來了,看管嚴厲,半夜會突然拉你起來背最高最新指示,背錯了就挨訓遭打。那裡的農民太好了,一遇到紅衛兵動手動腳,他們就圍攏來制止,高呼「要文鬥不要武鬥」的口號。一次,一個青年農民還挨近我身旁,悄悄問我:「你就是那個寫《記賀龍》的沙汀?」他說他讀過這本書,很不錯的。這個農民當時給我的溫暖真是不小,我永遠記得他。 1967年從名山步行押回成都。一路之上,每到一個城鎮,都要批鬥一番。造反派叫它做「放一把火」,藉以鼓舞本地的「革命」。批鬥前,照例要戴高帽子遊街。高帽子的尺寸要看「罪行」大小。有的臉上塗滿墨疤,身上還要貼大字報,邊走邊自我介紹,比如「我是走資派×××」,「我是文藝黑幹將××」,像戲臺上的自報家門,又像走江湖耍把戲一樣。一次遊街後,我小聲對同伴說:「正式批鬥,應當賣門票入場才好。」 批鬥臺上,一般都跪著兩排「牛鬼蛇神」。第一排是主鬥的,即我們這些省裡的,第二排陪鬥的,是本地的。記得一次,我因長久的批鬥、打、跪,實在勞累,同時,鬥得久了也就習以為常,根本不去聽他們喊些什麼,一走神,在臺上打起瞌睡來,腦袋不由自主地朝前一啄,竟將頭上的「紙糊的王冠」掉到台下去了。「還不趕快滾下去撿來戴起!」身邊的紅衛兵一吆喝,我就迷迷糊糊把跪得發麻的雙腿挺直,蹣跚走下臺去。我並不情願地走到那頂高帽子跟前。奇怪,經過一陣子活動,腿腳的酸痛感消失了。這簡直是無意中的一大發現。它給我帶來的愉快,甚至暫時驅散了當眾受辱的惡劣心情。後來就經常故意弄掉高帽子,然後去撿來戴上,爭取一次難得的舒筋活血的良機。——沙汀1986年8月講)(你後來的《批鬥場上小景),寫的就是這個親身經歷吧?從諷刺來看,你有「堪察加小景」,又有了這個新景。從你的生活哲學來看,你有牛祚的「土撥鼠」原理,現在是「曲線」救自己) 昭覺寺有士兵把守,不會隨便被人拖去打一頓,但要挨訓挨罰。放風時,「囚犯」在小院壩走動,是不准交談的。利用清除雜草的機會,幾個人擦身過去,可以迅速交換兩句話。如果被發現了,要罰站。大家很珍惜這小小的活動時間,小院的清潔工作做得也真是不錯。 此外就只准在屋子裡寫交待,檢查。像和尚坐禪一樣面壁思考自己的問題,也許什麼都不思考。同院的省委統戰部長程子健,放風的時候提醒他,無論如何要穩住,情緒要安定。這是很切中他要害的勸慰語,他聽進去了。他在囚室破舊的牆壁上想像出沙俄時代流放西伯利亞的革命者,有的在苦役生活中精神失常,或者墮落,有的挺直了身子。他勾勒他們的樣子,警惕自己不要垮掉。他常常想起羅素的一句名言:「有些人希望我早死,我不能不把我的死期推遲。」 他覺得這句莊重的幽默的話,用鄉音讀出來,能從內面激發出深沉的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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