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這個危機雖然度過,沒有主婦的家庭畢竟是傾斜的。同年12月在北京開會,周立波、嚴文井力勸他「重建生活」,他都婉拒了。巴金是最早寫信慰問他的人,勸他換換環境,排除鬱結。也勸他等小兒子高中畢業,「總得有個人照顧才行」。到1966年4月2日的信裡,巴金表示理解他的心思,「這種事情應當由自己考慮」。尊重他不續弦的抉擇,不再規勸了。

  (你認為再婚會褻瀆你和玉頎的感情?會對不起她嗎?我還不至於這樣封建。我是認為必須找個能瞭解自己的人才行。我贊成曹禺與京劇演員李玉茹的結合,那是多年知音的結合。自己如果有這種對象,也可考慮。但如果沒有,不如潔身自守)

  玉頎逝世周年快到了。前一個星期,他便發了個願,要買一只好花瓶,插上花,擺在她面前。每天吃罷晚飯,就到附近的寄賣行轉。有時一直走到鹽市口人民商場,去看瓷器鋪裡的瓶瓶罐罐。他很挑剔,總想買個能讓玉頎稱心的才行。3月3日,他終於在春熙路一家舊貨店裡買了個青花瓶子回來,洗淨,灌水,插上一枝海棠,擺在骨灰盒前。他相信她能知道他的心情,他懷念她。

  3月14日是舊曆花朝,這是玉頎的生日。他又一個人跑到花店看花。回來一個人喝酒。對玉頎最喜歡吃的苕菜,不敢下筷去嘗。下午又去買花,覺得茶花像是弄虛作假,最後買了一束洋蘭草回來插上了。

  又過了一年。

  玉頎逝世兩周年了。這真正叫人有一些不相信!

  昨晚上跑幾處花店買花,可都沒有好的,人民商場一家,說是今天會有一批水仙發賣。我問了問開門的時間,今天11點鐘,我就趕緊去了。

  從鹽市口回來,已經12點過了。劉大娘在擺飯了,但我沒有忙著吃飯,不慌不忙的,一直到把水仙在花瓶插好了,又左看右看,近看遠看,感覺一切都很恰當,才去吃飯。當然,這也許是可笑的,……(玉頎會欣賞你買的不俗氣的花瓶和花的。她和我們都不會笑你,只會敬重你。敬重你這個有情有義的君子)

  去的已經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還要創造,愛,奮鬥,包括當前規定要搞的「階級鬥爭」。

  文化界局勢日趨嚴重。陳翔鶴的《廣陵散》是他當面稱讚過的小說。先前的《陶淵明寫〈挽歌〉》,使他憶起翔鶴抗戰中常說的陶潛的話:「人生實難,死之如何」。他們討論過陶的《自祭文》,對於那種蒼涼、從容的將生死歸之于自然的觀念,他理解得不如老友深切。翔鶴第三篇本要寫五代的唐莊宗,與他交談過,他感到歷史小說的當代性很易遭受誤解,曾與張天翼一起勸其停筆。現在這兩篇小說都受到了批判,被認為是影射現實的,他心目中自認的「正規歷史小說」的概念受到了衝擊。

  他想起1963年與翔鶴在北京的東四用午飯。路上翔鶴告訴他,玉頎、剛虹大稱讚《廣陵散》一篇,使其非常感動。他初聽有些吃驚,玉頎和剛虹算是什麼評論權威,居然會使他如此興奮。但他頓然領悟了,這些小說滲透了老友多年寂寞的心境,而人總是不甘寂寞的呀!

  接下來,1964年文藝界的整風,夏衍、荒煤成為被批判對象,他被震動。荒煤1965年被逐出文化部,下放到重慶。虧得荒煤是個放達之人,兩人相見,反是三十年相識以來談得最為暢快的一次。他覺得人一旦不居官位,才更見本色。

  就在文藝界不斷震盪之中,艾蕪下決心全家遷來成都。他是一向主張艾蕪回川的。1960年,為了艾蕪臨時變卦不回來,曾鬧得不痛快。1985年1月,他幫艾蕪找房子,安置在新南門外十七號大院裡面。他要省文聯總務科特意為他配了一把艾蕪大院的鑰匙,以便隨時去他那裡不必高聲叫門。

  自玉頎逝世,他空前的孤寂。艾蕪的回歸使他感情上特別貼近。艾蕪以郫縣安德鄉為點參加「四清」,寫作的勁頭總是那麼旺盛,對世上其他事看得十分淡薄。居然吃素,連雞蛋都不入口。沙汀經常是人間苦惱集於一身,極願與老朋友多談談的。春節,艾蕪從新繁老家回來,兩人沒有談攏。艾蕪執意馬上回郫縣,他悵然地送他到老西門。下公共汽車被擠散,四處找艾蕪,想說告別的話,驀回首,艾蕪已經提了網袋擠上一輛待發的長途車。在一片嘈雜聲中,只看見對方的嘴唇在動彈,車就開動了。他滿懷著惜別之情。

  之後,他到郫縣去過,送艾蕪回來治過腿疾。艾蕪也來成都,為了辦一個農村文化室,抱走了他的舊書、舊報、舊雜誌。

  6月,艾蕪又一次回城。由於三十年代左翼文學在來勢兇猛的批判運動中不斷受到責難,兩個朋友突然找到了話題。談共同熟悉的中國作家,談共同喜歡的作品,談如何對待個人委屈和受委屈的老朋友,談自己的溫情主義,一直談到家庭、子女。談話的閘門打開就收不住。艾蕪在他家有時一呆便是一天。晚飯後兩人還會步行走到人民公園(少城公園),這是四十年前他們在鹽道街省一師讀書時常來之地。他們回憶著,一路指指點點。疲乏了,坐一部三輪車回新巷子(比乘小轎車有味)。洗了把臉,又談起孫犁的《鐵木前傳》和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直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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